「多謝二公子,不過無用的。」
「怎會無用?」
「醫得身,醫不得心。」
薑時大笑:「你是說心魔?巧了,在下恰好會驅魔。」
說罷,他驟然挺身甩開大氅,雙腿岔開,雙臂上揚,身子蹦跳騰躍,口中嘰裏哇啦,突然給我跳了一段張揚熱烈的驅魔舞。
「九醜之鬼,亡身滅形,千神萬聖,光照玄冥,急急如律令——」
我:「……」
堂堂薑家二公子,皇宮中掌管五百羽林衛的六品官!
這精神狀態有些堪憂啊!
入春之後,聖人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薑時回薑府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偶然聽大公子薑辰說,聖人有意待九王回京之後立他為儲君。
可沒料到,九王還未回京,京城便發生了兵變。
被貶到西州的三王,這些年一直暗中屯兵買馬,此次更是勾結宮中妖道,領三千兵甲趁夜闖入京城。
造反了。
那一夜,京城火光沖天,薑老爺下令熄滅了薑府的燈籠燭火,所有男丁持著棍棒掃帚嚴陣以待,所有女眷通通關閉房門不得出屋。
可派出去的小廝卻回報說有一隊叛軍已然抓了幾十家官眷,如今正沖薑府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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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突然,躲無可躲,一時間,薑家人都急了。
薑夫人和薑南甚至已做好了自盡的打算。
萬般不得已,我擠開眾人沖到薑老爺面前。
「老爺,園子裏荷花缸下有地窖,地窖可容百人,且入口隱秘,外人不得而知。事出緊急,請您下令,所有人即刻下窖藏身。」
薑老爺扭身急問管家:「地窖可安全?」
管家一臉蒙:「園子裏並無地窖。」
「有!」
「真沒有啊——」
「有!那地窖是前工部郎中所建,絕對安全!」
薑老爺見我答得斬釘截鐵,登時信了八九分:「那還等什麼,前方帶路!」
薑府有四十餘口人,匆忙間跌跌撞撞都隨我一起奔向了園子。
園子水池旁有一口幾人腰粗的大荷花缸,稍抬起荷花缸,缸下是一塊青石板,板上有一凸起圓環,我伸手按下,石板自動移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窖口來。
我舉著一盞銀釭,帶著薑府人順著狹窄的階梯慢慢走了下去。
待所有人進了地窖,我摸索著找到石壁上的一個圓環按下,青石板漸漸合起,毫無破綻。
薑夫人又驚懼又新奇,她在昏暗的燭火下緊緊拽住我的袖口。
「定微啊,這地窖會不會悶死人?有沒有老鼠?」
我搖頭安慰她:「地窖有通風口,皆在隱秘之處,至於老鼠,便是有,亦比落入叛軍之手強太多了。」
5
那一夜,三王的叛軍洗劫了薑府。
他們拎著滴血的鋼刀,搜遍了每個屋子,將瓷器字畫等砸燒殆盡,還放火燒了我的攬月閣。
可是,薑家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叛軍連個人影都沒瞧見。
地窖裏,我們聽著叛軍打砸搶燒罵罵咧咧,人人斂聲屏氣,噤若寒蟬,後背的冷汗浮了一層又一層。
以至於叛軍走了很久,我們仍不敢動彈,直到地上傳來薑時焦急的呼喊聲,才顫巍巍地按動了地窖裏的圓環。
那晚薑時宿在宮中,並不在薑府。
可當渾身染血的他看見薑家人齊齊整整、幹凈體面地出現在他面前時,那個平日鮮衣怒馬、明媚神逸的少年郎蹲在滿是泥濘的地上,瞬間哭成了淚人。
那夜,三王勾結妖道,抓了朝中數十位臣子及家眷,領三千兵甲闖入皇城,意圖弒君逼宮。
羽林司少使薑時領五百羽林衛誓死護君。
最終羽林衛全部以身殉國,唯剩渾身血汙的薑時以一己之力背著聖人避至淩霄閣頂。
若不是九王及時率兵趕回,斬殺三王與妖道,這江山便從此要淪為修羅場了。
而經此一變,天下民心已盡皆歸於九王。
叛軍的一把大火,差點毀了攬月閣。
幸虧蒼天有眼,將晨時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雨。
可即便有那場雨,攬月閣仍被燒得慘不忍睹,藏書也毀了一半。
心疼的我,將將三日都食不下咽。
第四日,薑老爺和薑夫人將我們姐妹請了過去。
前廳裏,薑老爺面色凝重地問:「那日事急,來不及細問,沈姑娘,園子裏的地窖,連我薑府管家都不得而知,你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早便料到了會有如此一問。
可是,當這一問真的入了耳,我身子一怔,兩行熱淚撲簌簌而下,嗓間像堵了巨石一般,任我百般努力卻開不了口。
正艱難間,宜兒卻突然在我身邊「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她緊緊牽著我的手,邊哭邊道:「因為如今的薑府便是曾經的沈宅,這原本就是我們的家——」
萬徽十五年盛夏,燕州鬧洪災。
我爹身為工部郎中,奉聖命前往燕州治水,卻不幸在任上突遇河堤決口,身卷泥洪,屍骨無存。
那一年,洪水殃及了二十八個縣,致四萬戶百姓流離失所,燕州全境幾乎顆粒無收。
聖人大怒,下旨斬殺多名治水不利的官員。
我爹雖已身死,可聖人猶嫌不足,仍下令抄了沈家,並將我全家三十五口變賣發落。
我家居京城吉祥巷,我和幼妹宜兒原也是爹爹的掌上明珠。
可天降橫禍,一朝巢破子離離。
我突遭喪父之痛,自此夢魘不斷,再沒睡過一場安穩覺。
在夢裏,我時常看見爹爹濕漉漉地浮在骯臟的洪水之中,他面色慘白,腹脹如牛,下身卻被惡魚啃噬殆盡,唯剩一雙可怖的殘骨。
我哭著奔向他:「爹爹,這一世你我父女緣分太短,做您的女兒,我還沒做夠,您快歸來吧。」
可爹爹卻用冷到寒戰的聲音對我道:「可是微兒,爹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您放心,總有一日,我會帶您重回沈宅。」
「好微兒,要活得像個人。」
……
我爹無子,我自出生便被他當作男兒一般教養。
甚至,在我初啟蒙時,他還特意命人在園子裏建了一座藏滿了古籍的攬月閣。
我酷愛讀書,從六歲到十三歲,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攬月閣。
那裏有我的幼年時光,也有我全部的喜怒哀樂。
所以來到薑府之後,即便自知不妥,我亦時常獨宿小閣。
隻因唯有在那裏,我才能稍稍入眠。
薑老爺得知我的身世後,百般感慨。
「世間竟有如此奇緣?你父曾為四品官,老夫亦為四品官,雖素不相識,卻有同官之誼,老夫若不能存其體面、憫其子嗣,日後怎配為人?更遑論,你們姐妹是我薑府四十餘口的救命恩人呢。」
薑老爺為人端素,自此他下令府中眾人皆要把我和宜兒當成薑府千金來看待。
甚至,他還命人將我們姐妹曾經居住的房間打掃幹凈,囑我們重新搬了進去。
坐我西閣床,念及舊時光。
搬進去的當晚,宜兒指著地上的一塊青磚抽泣著道:「阿姐你瞧,姨娘說幼時我初學走路,常摔倒在這裏。」
然後她又指著梁上的橫木道:「夏日時開窗,鳥兒總是飛到梁上蹦來蹦去,爹爹便教我讀詩,『自來自去梁上燕』。」
縱是再努力裝作老成持重,那一瞬我亦裝不下去了。
於是,我和宜兒抱頭痛哭,又是整夜未眠。
宮變過後第七日,薑時赤著上身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來負荊請罪的。
「昔日薑時無知,屢次出言刁難,可姑娘高義,以德報怨,此番更是救薑府於將危。今日薑時特誠心來向姑娘請罪,還請姑娘萬勿心軟,狠狠出手責罰。」
我:「……」
他言辭懇切,字字發自肺腑,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二公子,你我的誤會不是早就解了嗎?」
「沈姑娘,你就狠狠抽我一頓吧,不然我實在心中過意不去。」
說罷,他自背後抽出一根荊條執意往我手裏塞。
我慌得連連退步:「其實二公子所言也沒錯,當日我確實是有欺世盜名之舉,雖情不得已,卻絕非君子所為。」
「沈姑娘所言差矣!我雖不才,卻也知你一個弱女子帶著幼妹寄人籬下,要保全彼此,會有多艱難。何況,你確實至誠至孝,聰慧多才,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所以,錯還是在我。」
「那——」我沒想到薑時執拗起來會如此。
眼見著來往的下人越來越多,無奈,我隻得將那荊條暫時接了過來。
「今日不宜責罰,改日吧,改日我定如二公子所願。」
「一言為定!」
少年抬起頭,神色喜悅地望向我。
那雙黯黯明黑的眸,在春晨之中露著灼灼的光,有那麼一瞬,我恍惚覺得,自己似要被那熱烈灼透。
6
聖人在宮變中受了驚,自此纏綿病榻,神竭血盡,於四月初九彌留時正式傳位於九王。
九王登基後,薑老爺升任戶部尚書,薑時升任羽林司四品指揮使,薑辰也與高平公主家的嫡女定下了婚事。
一時間,薑家成了京城新貴,每日登門者無數,大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薑南對此頗有怨言:「哎,以前的寧靜日子一去不返了。」
我笑:「這算什麼?等明年三月你入了宮,封個妃啊、貴妃的,咱們薑府到時才熱鬧呢。」
「微姐姐——」薑南假嗔,情不自禁地拽著我的袖子羞羞答答。
聖人倚重薑家,私下裏已與薑老爺定了明春薑南入宮之事。
而薑南這些日子,每每提及聖人,都粉頰緋紅、眉目繾綣,兩個梨渦裏滿滿的皆是嬌怯的少女懷春之態。
「我家既然這般熱鬧,微姐姐何不早些喝我家的茶呢?我二哥明年可就十九歲了。」
我故作聽不懂:「這話從何說起?」
「不如就從那日修繕攬月閣的工匠不慎崴了腳,我二哥卻誤以為傷者是你,急慌慌地飛奔去救你說起。」
「那是二公子心慈。」
「他心慈?」薑南不由得撇嘴笑,「聽說我二哥去年隨聖人去剿匪,孤身入匪窩,眨眼間便砍殺數十人,人送綽號『薑閻羅』。罷了,這話先不說,微姐姐,昨個兒我娘問他是否有意中人,二哥說他心儀的女子聰慧絕頂、飽讀詩書,長得比天上的仙子還要美,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們日日能見到。南兒糊塗,不如微姐姐你幫我猜一猜,這女子會是誰呢?」
一席話,說得我滿臉通紅,偏在旁翻話本子的宜兒此時倒搶著多起嘴來:
「這聽起來,倒像是阿姐你呢。」
我登時惱了,白了她一眼:「小女娃家,懂什麼?」
自從那日我收了薑時的荊條,薑時便隔三岔五地尋藉口來找我。
有時是來送市面上流行的新詩冊,有時是來討教兵書古籍中不通的語句,但更多的時候是陪著郎中一起來為我把脈。
他想幫我調息養神,盡早驅除夢魘。
可是心魔到底是心魔,又怎是幾碗藥湯子能輕易去除的呢?
聖人臨朝後,宵衣旰食,焚膏繼晷,對徭役、鹽課、選才、官制、土地等進行了諸多改革,一掃前朝萎靡浮華困頓之風。
直到忙至冬月,聖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一日京城大雪,聖人忽然想起去年薑府竹亭擁裘圍爐之樂,於是又帶著幾個隨行的宮人來了薑府。
這回,他點名要見我。
薑府前廳裏,聖人穿著家常的暗底福紋錦袍,坐在椅中笑語吟吟地問:「去年依你之言,孤才能揭穿妖道的詭計,今春你又救了整個薑府。如此之功,孤該如何賞賜於你呢?」
我低眉順眼地回他:「多謝聖人,但民女不敢貪功,亦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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