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中意他?」
「阿姐——」宜兒徹底羞了,一張臉漲成玫瑰汁子似的。
我扳過她的肩膀正色道:「你們若兩情相悅,阿姐和薑夫人自然會為你籌謀,不過沈家家風嚴謹,世代清白,在親事定下之前,不許你們有逾舉之態。對了,王六郎可知曉你的身世?」
「他和他的父母全知曉。阿姐,我明白你的心意,他但凡嫌棄我的出身,我便再也不會理他,天下好男兒多的是,總有不論出身不挑嫡庶的慧眼良人,不過,他真的很好。隻是——隻是他父親曾經在朝上參過你,六郎他憂心阿姐會因此厭惡他。」
「傻丫頭——」聽完宜兒的話,我忍不住笑了。Ўż
「參阿姐的人多了,我記性不好,早已忘了。宜兒你記住,我們姐妹同氣連枝,你好,阿姐才會好,在這世上,沒什麼比你終身喜樂更重要的事了。」
「阿姐——」
宜兒伏在我的肩上又落淚了。
我的小姑娘啊,終究還是昔日那個總喜纏我黏我的小姑娘。
景和七年夏,淑貴妃薑南生下了皇九子。
如今,她已經是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的娘親了。
芳翠殿裏,悠哉哉躺在榻上盯著乳娘哺乳的薑南假意懊惱地對我說:「日後我可再不生了,入宮這些年,除了懷就是生,哪兒閑著了。」
「那還不是聖人寵你?」
「求求了,別寵我,我想獨自靜靜。」
「靜靜?怕是靜不了。昨兒還聽聖人叨咕要給你辦生辰宴呢。」
聖人的後宮其實稱得上一派寧和,皇後雖然脾氣急,但貴在心腸熱,所以後宮眾人皆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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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皇後因始終無子,很是焦躁了一陣子,甚至還私下裏向我問詢古書中是否有一舉得男的絕招。
我勸她:「您是天下之母,後宮子嗣皆是您的兒女,日後無論誰繼承大統,您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後娘娘,又何苦心急至此,既傷了自己的鳳體,又徒惹聖人不快呢?」
皇後茫然:「可是誰不想登龍位的是自己親兒?」
「您和聖人同齡,可您看您青絲依舊,聖人卻華發滿頭,為何啊?還不是聖人身居高位,不得不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嗎?兒女緣是天註定,硬求是求不來的。您膝下的兩位公主蕙質蘭心不輸男兒,您應該多顧念她們才是。」
皇後也聽勸,從此倒真的不再執迷於生男一事了。
而自從她放下了心結,聖人的後宮就更加風平浪靜。
後宮妃嬪和樂,前朝梧鳳爭鳴,聖人多年的心血到底是換來了民安盜息,海晏河清。
景和八年春,在我開始著手編寫我的第五本古經注解時,徵西大將軍薑時率軍得勝還朝了。
一去五六年,秦州的風沙將他的皮膚吹得又黑又糙。
眼前這個鬍子拉碴的粗漢簡直與昔日那個著朱衫、束玉簪的神逸少年郎判若兩人。
可這個顯眼精絲毫不以己醜,他在宮門處,一見我便躍身下馬甩開馬鞭,猛地將我抱起來繞了好幾個圈。
差點把我當場繞暈。Ƴź
我微怒:「你幹嗎?」
他朗笑:「這是小本子上的第一百件事,你還假裝不知?」
「知道——但不知你會如此臭。」我捂著鼻子萬般嫌棄。
「哈——臭嗎?不過是倆月沒洗澡而已。」
「因何不洗?」
「歸心似箭,風雨兼程。」
「當心別臭暈聖人。」
「聖人暈也是歡喜暈的,不是臭的——」
喜上眉梢的聖人在大殿上召見完薑時後,隨手點了幾位心腹重臣的名字,一起進了乾慶閣。
乾慶閣裏,聖人又仔仔細細地問了這幾年的戰情。
而薑時也毫無遺漏地將每場對峙和激戰都講了一遍。
他講述得越雲淡風輕,我記錄得越戰戰兢兢。
原來這五六年,他真的餐風飲露,真的幾經生死,真的差點被人砍成肉醬包成肉包子。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我的少年將軍啊——
他真的差點再也回不來。
11
乾慶閣裏,聖人問薑時要何賞賜。
薑時委屈巴巴,滿臉寥落,他摸著自己額前的傷道:
「臣今已二十有六,容貌有損,渾身是傷,日後恐難婚配。
若聖人肯垂憫,不如為微臣賜一良配,微臣的要求不高,那女子的才情要堪比文姬,容貌要勝於神女,性情更是要世間獨有,聖人,請您盡快成全微臣,微臣的雙親逼得急啊——」
端坐的聖人:「……」
惶恐的薑尚書:「逆子,住口!」
一旁瞧熱鬧的朝臣們:「呵呵呵呵。」
聖人不露痕跡地朝薑時翻了翻白眼,假意皺了皺眉:「愛卿此言倒是為難孤了,這世間哪有如此女子——」
他說著說著,搖頭四顧,突然便瞧見了在他身旁低首垂眉、執筆記錄的我。ץź
「哎——」聖人靈光乍現,茅塞頓開,「巧了,沈尚宮,孤的沈尚宮如今也尚未婚配,不如——」
薑時大喜,登時跪地叩頭:「謝聖人隆恩!」
聖人忽又蹙眉:「哎,還是算了,沈尚宮雖才華容貌俱佳,可她是罪臣之女,難以與你這高門顯貴相配,眾卿以為呢?啊?李尚書?陳首輔?趙國公?」
工部李尚書立即心領神會:
「聖人,前工部郎中沈和之曾與微臣是同僚,昔年他奉命前往燕州治洪,身先士卒,廢寢忘食,可天妒英才,治洪未半,沈郎中便不幸落水,以身殉職。可是先皇他——噫,聖人,沈家著實有冤吶。」
趙國公也不甘落後:「聖人,沈尚宮編國書、授內幃、佐明君、傳道義,沒有功勞亦有苦勞,請您念在沈尚宮多年勤勉的情面上,為沈家正名吧。」
落了下風的陳首輔:「請聖人為沈氏一族正名!」
聖人揉揉眉心,似是頗為無可奈何:「你們這群大逆不道的,虧得先皇曾那般厚待你們——哎,好吧,就依眾卿之言。不過沈尚宮日後該自哪裡出閣呢,沈家的宅子早就罰沒了。」
薑尚書立刻道:「聖人,如今的薑府便是從前的沈宅,我薑家願闔府搬出,歸還沈宅。」
「歸還沈宅?薑尚書高義!隻是你們要搬去哪裡呢?此事,孤不願太過張揚,最好——」
方才沒有搶到風頭的陳首輔此時靈機一動,急忙搶言道:「臣有一座閑置的大宅,恰在沈宅隔壁,臣願獻出此宅,為薑將軍與沈尚宮賀喜。」
聖人大喜:「陳首輔大義!孤心甚慰!」
言罷,他扭頭悠悠地望著已然熱淚縱橫的我,輕描淡寫地道:「記下來了嗎,沈尚宮?」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將額頭磕出殷殷血色。
「微臣沈定微,萬死難報聖恩,日後、日後——」
禦前多年,我冷靜自持,從未失態,可今日竟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
見我如此,聖人此時亦裝不下去了,他眸光閃動,龍顏動容。
「日後,你我君臣的日子還長著呢。」
景和八年夏,時隔九年,我終於來到了燕州飲馬江畔。
那一年,我父身墜飲馬江,屍骨無存,身負罪名,我沈家三十五口,皆無辜受牽,慘遭發賣。
幸而當今聖人仁義厚德,明察秋毫,他不僅為沈家翻了案,還允我十日之期,前往飲馬江為亡父招魂。
薑時這段日子一直在忙著找尋沈宅舊人,最終找回舊僕十二人和兩位姨娘。
當初被發賣的趙姨娘不知去向,陳姨娘淪落青樓為奴,王姨娘嫁與一村夫為妻,如今生有一子一女。
薑時為陳姨娘贖了身,而王姨娘捨不得兩個孩子,薑時便把他們一家四口全都帶回了沈宅。
當初沈家抄沒,我父親的舊物全已不在。
聽說我要為亡父招魂,遠在秦縣的陳表舅拿著一件半舊的棉袍匆匆趕來。
「定微,有一年寒冬,我在京城窮困潦倒,衣不蔽體,是你父親贈我衣糧,予我銀錢,我才能活下來。
這棉袍便是你父當年親手所贈,今日物歸原主,願你父黃泉知返,早日魂歸故裡。」
我含淚將這件棉袍抱在懷中,百般摸索,流淚流到不能自持。
飲馬江畔,洪河岸邊,我渾身素縞,五內俱裂,一步一跪,一跪一念:
「爹,恕女兒不孝,今時今日才來帶您歸鄉。ўȥ
「爹,您緊緊跟著我的腳步啊,別回頭,別迷路,別走散。
「爹,飲馬江水寒冷,您別留戀,跟女兒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
「爹,別怕,女兒今日帶你回家,你千萬要跟我走啊——」
……
我身後,宜兒、王姨娘、陳姨娘、沈宅舊僕和陳表舅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他們也身形趔趄,號哭不止。
路上的行人見此,無一不落淚,無一不傷懷。
一群群棲身於枝的飛鳥,也為我們的哭聲所驚動,它們撲稜稜自沿途的樹上飛出,盤旋在一條條白幡之上,久久不肯離去。
忽然,一隻灰色的鳥兒停在了我身前不遠處。
它就那麼靜靜地望著我,寧靜而仁慈,不躲也不避。
它望著我,我望著它,人與鳥四目相對,少時,它啼叫一聲,騰空而起,竟然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就在它飛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氣血翻湧,眼前一黑。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一頭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我在床榻上整整躺了三個多月。
這三個月裏,我一直昏昏欲睡,半醒半寐。
恍惚中,我居然看見了幼時的自己,還有那時尚在人世的爹娘。
他們兩人笑語吟吟地攜手似要遠行,我追在他們的身後問:「爹,娘,你們要去哪裡?」
爹娘不說話,隻停下來摸摸我的頭,然後笑著指了指西方。
在夢裏,我悵然,迷惘,卻又如釋重負。
因為西方極樂,我想爹娘泉下有靈, 真的可以安息了。
宮裏的御醫一個個都說我氣竭血盡, 若再不好生將養, 怕是活不過兩年。
薑時急了,宜兒急了, 聖人也急了。
薑時每日都守在我的房裏, 親自疊被鋪床, 端藥喂湯,偏他還粗手粗腳, 好幾次都把藥汁喂到了我的下巴上。
我無語氣結, 隻默默摸出了放在帳邊的荊條。
薑時討饒:「不能動怒, 千萬不能動怒,你看好了,我自己打。」
說罷,他拿過荊條,朝自己的手心「啪啪啪」一陣亂打,那輕得喲,就跟撓癢癢似的。
我又氣又笑,出言轟他走:
「你我尚未成親,你總來我閨閣, 成何體統?宜兒和兩位姨娘自會照顧我,便是薑夫人也每日都來,顯得著你?」
「宜兒如今有孕, 她照顧你雖然更妥帖,但六郎心裏捨不得,隻是面上不肯說。至於兩位姨娘和我娘,又怎比得上我貼心?」
「就你油嘴!聖人也肯容你天天胡來?」
「聖人?」薑時大笑,「聖人比我還急呢。他嫌身邊的秘監處處不得力,巴不得我趕緊把你照顧好,讓你盡早去宮裏當值。這不,前兒他又派人送來兩棵千年人參,說要給你入藥補身。」
我:「……」
聖人啊,您老真是破費了哈。
景和八年冬, 我和薑時大婚,因著沈宅和薑府隻有一墻之隔, 所以婚後我們依舊住在沈宅。
臘月底, 朝中按例要開大朝會。Ƴź
一大早,我和薑時便穿著嶄新而隆重的官服,坐同一輛馬車來到了宮門外。
宮門處下車,薑時假模假樣地朝我躬身一禮:「沈尚宮, 哦,不,沈太傅,日後在宮中行走,還請多多關照下官哦。」
我被他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 宮門處的守衛亦是拼命憋笑, 憋得面容通紅。
一陣風起, 兩隻鳥兒逍遙而自在地越過紅墻宮簷,結伴向著見將明的晨曦飛去。
舊巢飛新客,燕啼兩三聲。
回首三千事, 風雨總關情。
薑小將軍,那就,餘生請多關照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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