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帝笑了,看看陳廷鑑,稀奇道:“從來隻有官員想方設法往上升的,你竟然隻想待在大理寺,難道一輩子都不想換地方了?”
陳伯宗抬頭,正視景順帝道:“若能在大理寺任職到老,臣之幸也。”
這時,陳廷鑑方道:“稟皇上,臣此子性情耿直,不擅與官員同僚打交道,去六部當差反而容易得罪同僚,倒不如就讓他在大理寺施展抱負。”
景順帝對陳伯宗的性情當然也有所了解,知道父子倆所言不虛,便同意了,再想起以前也有過父子都在內閣攬權的例子,越發覺得陳廷鑑父子難能可貴。
最後,景順帝看向女婿陳敬宗,笑道:“驸馬在陵州衛立了功,朕肯定要賞你的,你自己可有什麼想法?”
陳廷鑑、陳伯宗的心都微微提了起來。
一個是老父親,一個是半父的長兄,兩人都擔心“初入官場”的陳敬宗不小心回錯話。
陳敬宗看看景順帝,恭聲道:“臣一介武夫,對朝堂政事一竅不通,隻想為皇上練兵。”
景順帝還在琢磨這話的意思,陳廷鑑轉過來,厲聲斥責兒子道:“朝廷武官人才濟濟,哪裡輪得到你為皇上練兵,竟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還不跪下請罪!”
陳敬宗跪是跪下了,臉上卻沒有一點要請罪的意思,目光堅定地望著御案後的景順帝。
景順帝朝陳廷鑑擺擺手,讓陳敬宗起來,和顏悅色地問:“你想練什麼兵?”
陳敬宗道:“錦衣衛由您親自掌管,衛所裡個個都是精銳,臣在錦衣衛毫無用武之處,所以臣想求皇上換個衛所讓我任職,最好是京城二十六衛裡最差的衛所,這樣臣去了,才能有所施展。”
景順帝笑了,看向陳廷鑑。
陳廷鑑依然面帶怒色,當然怒氣都是對著兒子去的:“胡言亂語,京城二十六衛裡的士兵乃是從各地選來的健壯男兒,個個武藝不俗,隨便挑一個出來都未必比你差,你憑什麼去號令他們?莫要仗著自己驸馬的身份便自視不凡、目中無人。”
陳敬宗看都不看他,左耳進右耳出。
景順帝被陳廷鑑逗笑了,這可是泰山崩於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陳閣老啊,景順帝與陳廷鑑也認識快三十年了,還從未見過陳廷鑑被哪個大臣氣得直言斥罵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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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閣老素來儒雅,與人爭執也有理有據,大概隻有管教親兒子,才出言不遜、毫不客氣。
看完熱鬧,景順帝摸摸胡子,對陳廷鑑道:“京城二十六衛,朕親自掌管的也就錦衣衛,其他衛所都歸兵部打理,具體情況朕也不是太清楚,閣老給朕講講,哪個衛所兵力最差?”
陳廷鑑心中一震。
當年太祖、成祖定下京城二十六衛,這二十六衛其實都是皇帝親軍,完全由皇帝掌管、調動,隻是後面某位皇帝子孫率軍親徵,不但自己被抓,還把京城二十六衛的大半精銳都折進去了,自此臣子們哪裡還敢讓皇帝掌握親軍,慢慢就把除錦衣衛外的二十五衛都收攏到了兵部手裡。
景順帝輕飄飄一句,是否有想收回親軍兵權的意思呢?
都怪老四,沒事扯這些做什麼!
心裡波濤起伏,陳廷鑑面上還是從容平靜的,思忖片刻,他回答景順帝道:“回皇上,人有十指尚分長短,那二十五衛的兵力確實也略有偏差,其中大興左衛的指揮使李正元已經年過六旬,可能精力不濟,幾次衛所演武比試,大興左衛的戰績都是墊底。”
京城的這些衛所,每年冬月都會舉行一次演武比試,各個衛所選出十人來,參加一系列的比賽,按照最終成績排名次。
可憐的大興左衛,幾乎次次都是最後一名。
被陳廷鑑一提醒,景順帝就想起來了,凡事沾個第一,無論正數倒數都能讓人印象深刻,譬如景順帝就記不住倒數第二的衛所是哪家。
“既然李正元老了,就讓驸馬接替他的位子,去大興左衛任指揮使吧。”
景順帝不假思索道。
陳廷鑑忙道:“皇上,使不得啊,大興左衛再不濟也是京衛,指揮使又是正三品的官職,他何德何能居之?”
景順帝:“李正元倒是有資歷,看他把大興左衛帶成什麼樣了?老將不行就別怪朕願意給年輕人機會,讓驸馬去試試吧,若今年冬月的比試大興左衛依然墊底,朕再給驸馬換個職位。”
陳敬宗聞言,朗聲道:“謝皇上信任,請皇上放心,臣一定不會辜負您的厚望!”
景順帝笑了笑。
陳敬宗是陳廷鑑的兒子,卻也是他的女婿。
陳廷鑑看不上這個兒子,他看得上,隻要陳敬宗收攏了大興左衛,再乖乖聽他的話,那大興左衛也就恢復成他的親軍了。
第70章
陳廷鑑還在陪景順帝說話, 陳伯宗、陳敬宗先退出了御書房。
宮裡不是交心的地方,陳伯宗縱使有一肚子話想問弟弟,暫且也隻能忍著。
走出一段距離後, 陳敬宗先對他道:“我剛領了大興左衛的差事,等會兒過去就直接住衛所了, 母親那邊你替我跟她說一聲。”
陳伯宗:“風風火火的,就差這一晚?今晚先回家,父親肯定有話問你。”
陳敬宗:“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算了,等會兒富貴還要回去替我收拾東西, 我讓他去知會母親。”
說完, 他加快腳步離去。
武官的速度又哪裡是陳伯宗追得上的, 除非他也像弟弟那般龍行虎步, 然而身為文官,除了遇到急事, 走路也當保持不急不緩的步姿。
陳伯宗隻能目送弟弟越行越遠。
.
陳廷鑑重回內閣, 著實忙了一上午, 可是再忙,他仍然還兼著太子太師的官職。
下午, 陳廷鑑抽出半個時辰來東宮教導太子。
這也是陳廷鑑回京後第一次單獨與太子見面。
太子規規矩矩地坐在東宮學堂, 見到陳廷鑑,他再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行禮:“弟子見過先生。”
陳廷鑑面露欣慰, 隻覺得宮裡的太子比自家老四小時候懂事多了。
陳廷鑑有四個兒子, 前面三個啟蒙時都在陵州祖宅, 他沒能親自監管。等他終於在京城穩定下來, 也買得起一棟能安置所有家人的大宅子把母親妻兒兄弟都接過來時, 老三都八歲了,隻有老四剛剛三歲,與他後來初次教導太子時的小太子同歲,所以,陳廷鑑總是習慣地將小時候老四的表現與太子做對比。
陳廷鑑始終覺得,他的四個兒子,屬老四命最好,小小年紀就可以跟在他身邊,從小接受他這個父親的親自教導,上面的三個哥哥都遺憾地錯失了幾年。
也是因為如此,陳廷鑑一直相信,得到他最多教導指點的老四,一定會成為兒子裡面最優秀的那個!
陳廷鑑把他沒能傾注在前面三個兒子身上的父愛,全都傾注在了老四身上!
他怎麼又料到,不曾親自教導啟蒙的三個兒子個個都聰慧知禮進退有度,秀才舉人等功名唾手可得,毫無難度,偏偏老四生了一身反骨,越大越不愛讀書,天天上牆揭瓦,叫下人看著他也沒有用,或是翻牆或是鑽狗洞,老四總能溜出門去,天不黑就不肯歸家!
陳廷鑑白日要操心政事,晚上回家還要被兒子氣,心力交瘁,妻子也溺愛老四不肯跟著他一起嚴厲管教,沒辦法,陳廷鑑最後隻能放手,讓老四習武去了。
老四帶著武師傅跑回了祖宅,沒幾年,陳廷鑑開始給太子當師傅。
第一次看到三歲的小太子,陳廷鑑仿佛看到了剛進京的三歲的老四。
那一刻,陳廷鑑暗暗發誓,他一定要教好太子,一定不能讓太子變成第二個老四。
此時太子彬彬有禮的表現也證明,不是他教導的方式有問題,而是老四桀骜不馴、冥頑不靈!
還禮過後,陳廷鑑落座,摸摸胡子,先詢問太子功課的進度。
畢竟是久別重逢,太子看陳廷鑑也覺得新鮮,一一認真回答。
這節課主要是溫故知新,師生關系融洽,下課時,陳廷鑑從帶來的書箱裡拿出兩本精心裝訂的書,笑容溫和地對太子道:“這是臣在陵州時編纂的一套書,名為《帝鑑圖說》,現在送給殿下,希望殿下喜歡。”
太子走過來,接過書,一本交給身邊的大伴太監曹禮,他打開上面的一本。
看著看著,太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陳廷鑑道:“明日開始,臣每日會為殿下講解一則帝王事例。”
太子很高興,一高興也不矜持了,關心問:“聽姐姐說,先生在陵州時身體有疾,幸得李太醫醫治才轉危為安,不知先生現在可完全康復了?”
陳廷鑑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幸好被胡子擋住了:“有勞殿下掛念,臣如今已無大礙。”
太子:“那就好,先生可千萬要愛惜身體,內閣諸事還都指望您為父皇分憂。”
陳廷鑑頷首,行禮離去。
太子休息一會兒,又去上了半個時辰的武課,然後就帶著這兩冊《帝鑑圖說》去棲鳳殿找姐姐。
盛夏時節,華陽見弟弟一路走來滿頭大汗,小臉也因為練武紅撲撲的,先叫朝雲、朝月端水服侍弟弟淨面。
太子洗臉時,華陽翻了翻弟弟帶來的書。
這套《帝鑑圖說》上輩子她就見過,也是弟弟拿過來的,但在弟弟顯擺之前,她並不知道公爹服喪時還編了書。
《帝鑑圖說》上部匯集了前史二十三位帝王的八十一則賢明事跡,下部羅列了二十位昏君的三十六則劣行。
公爹用詞簡短易懂,還巧思地為每則事跡都配了一張簡圖,人物生動有趣。
弟弟、父皇都很喜歡這套書,命司禮監廣為印刷,華陽也收藏了一套。
“姐姐,陳閣老給你看過這部書嗎?”
收拾幹淨了,太子坐到華陽旁邊,興奮地道,他喜歡那些簡圖,比全是字的書有趣多了。
華陽笑道:“此乃閣老專門送給弟弟的,我還不曾見過。”
太子對新得到的禮物愛不釋手。
華陽陪著弟弟一起看,看到那些生動的帝王、臣子畫像,華陽回憶道:“前年驸馬生辰,陳伯宗、陳孝宗送的賀禮都是字畫,今日瞧見閣老的墨寶,我才知道兩位夫兄的天分是從哪裡所得。”
太子倒是經常看陳廷鑑的字,順著姐姐的話問:“驸馬生辰,閣老沒送他禮物?”
以前他過生辰,陳廷鑑都會送他禮物。
華陽:“早就不送了,陳閣老是嚴父,驸馬他們幾兄弟從十歲起,家裡便不會特意為他們慶生。”
太子明白了,再看手裡的書,自言自語似的道:“不知道他編此書用了多久。”
華陽:“這個姐姐也不清楚,料想一年總是要的,也是閣老有心了,陵州那地方冬天湿冷湿冷的,陳家的屋子也沒有修地龍,姐姐給你們寫家書時都要趁晌午陽光好的時候抓緊寫。你發現沒,姐姐冬天寫的家書總是特別短,那可不是我故意偷懶,實在是手都要凍僵了。”
太子先是同情姐姐,然後腦海裡就浮現出陳廷鑑一邊朝手心呵氣,一邊低頭繼續編書的畫面。
陳廷鑑雖然嚴厲,對他還是挺好的。
華陽忽然幫弟弟合上書,笑道:“書留著以後再看,咱們先去母後那邊用飯吧。”
太子便又把禮物抱去了鳳儀宮。
景順帝也在,他倒是提前從陳廷鑑那裡看過這套書了,見太子喜歡,他也很高興。
做皇帝的都被臣子鞭策著要當明君,其實那些話聽多了,哪個皇帝都膩味,譬如景順帝,他知道做明君會被朝臣百姓誇獎,可是天天早朝、每個奏折都要自己批閱,還不能流連後宮,那種日子一點都不舒服。話又說回來,景順帝雖然不想辛苦做大明君,他卻希望兒子能成長為一代明君,反正辛苦的是兒子,不是他。
聊過書,景順帝對女兒道:“上午朕見了驸馬,他放著錦衣衛的清闲差事不做,竟跟朕討了大興左衛指揮使的差事,說要替朕練兵。”
怕戚皇後、女兒、兒子不明白,景順帝還解釋了大興左衛年年比賽墊底的情況。
華陽露出驚訝的模樣。
其實上輩子他們從陵州回京後,陳敬宗也是去了大興左衛。
那時候他們夫妻感情不和,陳敬宗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大興左衛的衛所,隻有每個月的休沐或是逢年過節,陳敬宗才會回陳家居住。時間匆匆過去,第二年五月父皇駕崩,六月豫王造反,陳敬宗跟隨大軍去鎮壓,最後一去不回。
華陽忽然發現,她根本不能回憶這些,每次隻要想到陳敬宗的英年早逝,她都會心酸、心軟,以及一絲絲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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