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就拽了元鈺走,留下陸時卿舉頭望月,內心憤然。
哦,虧他熟讀兵法,竟險些敗在一招欲擒故縱上。難怪他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來並非對元賜嫻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計了。
呵呵,這丫頭還準備扮成小廝混進他的府邸?當他陸府的家丁護衛都是吃幹飯的不成,簡直痴人說夢!
他寧願與狗為伍,也絕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陸時卿心底一剎呼嘯過一萬匹脫韁的野馬,等馬奔完,元賜嫻回了,他也恢復了平靜,嘴掛微微冷笑,眼藏溫柔一刀。
元賜嫻一回來就向他賠罪,說了一堆歉意的話,而後道:“叫先生見笑了,我自罰三盞。”
沒聽說過給人見笑就要自罰飲酒的。作為徐善的陸時卿本該非常善解人意地攔下她,但他現在不想攔。罰,該罰,能不能再罰三盞?
元賜嫻飲下三盞酒,坐回他對頭,心裡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照先計劃,她是準備等元鈺離席,四下無人,裝醉耍酒瘋,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後院,然後途中找機會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醞釀醉態,奈何阿兄掉了鏈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雖狂飲三盞,若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還得多喝點才是。
她想了想,計上心頭,忽而重重嘆了口氣。
陸時卿這時候就不得不問一句:“縣主何故嘆氣?”
她壓壓眼角,道:“阿兄是酒後胡言,有口無心,卻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她說完,斟酒又飲一盞。
陸時卿心裡冷笑一聲,面上道:“縣主有何心事,不妨說與徐某聽。”
元賜嫻作傷秋悲春狀,再嘆一聲:“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君心冷似鐵,一腔妾意隨水去——”說完舉盞再飲。
陸時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聲:“既然如此,縣主何不拋卻此意?”
元賜嫻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豈可容人輕易拋卻?便他心冷似鐵,對我不過虛與委蛇,我亦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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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嘴角微抽。這酸詞倒編得順溜,然而虛與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對吧。
元賜嫻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等豪飲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態,開始說顛來倒去的話,指著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這隻乳豬生得好壯!”
陸時卿瞥瞥那隻烤全羊,“嗯”了一聲,又見她低頭把玩杯盞,瞧著頭頂月輪在裡頭的倒影道:“咦,吳剛!先生,我瞧見伐桂的吳剛了!”
“……”
元賜嫻仰頭將酒液抿盡,再定睛往盞底細看,驚嘆道:“哎,他不見了!”說著踉踉跄跄往桌底下鑽,“跑哪兒去了?”見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樹走,抱著粗大的樹幹,含著哭腔問,“你知道吳剛去哪兒了嗎?”
陸時卿想扶額。他四顧幾眼,不見一名僕役,隻好走到她身側道:“縣主,您醉酒了,徐某請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裡?”
元賜嫻回頭怔愣看他:“咦,陸侍郎?”
“……”
怎麼,她醉酒的時候眼能穿牆?
陸時卿渾身流竄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卻見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來,伸手拽他胳膊:“陸侍郎,您怎麼上我家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能幫我找找吳剛嗎?”
不能。她想得美。
見她隻是胡言,他松口氣,溫柔而不失風度地將她的手捋下來,正經道:“縣主,徐某不是陸侍郎,您能告訴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裡嗎?”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個酒氣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兒!”
“……”
她說著又來拽他胳膊,邊搖邊問:“陸侍郎,我長得不像仙女兒嗎?”
陸時卿沉默,在她快要將他胳膊搖斷的時候無奈答:“像。”見她雙頰酡紅,笑如痴兒,隻好繼續道,“您在這裡稍候,徐某去替您喚幾名僕役來。”
他說完轉身就走,哪知後背卻突然貼上一副嬌軀,緊接著,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頸,那個女流氓幾乎掛在他了身上。
他驀然一僵,就聽她在他耳邊咕哝道:“不行,陸侍郎,您不能丟下我……”
她言語訥訥,聲細若蚊,清冽而灼燙的酒氣卻準確無誤地噴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顫。隨後,他感到一捧火從頭燒到了腳,小腹如蟻爬過,其下“帳篷”義無反顧地支了起來。
陸時卿一時驚至無言。這樣也能情動?她是不是在他吃食裡下了藥?
他想甩開她,卻因身前尷尬情狀不敢胡來,四肢僵硬,屏息冷靜半晌,道:“縣主,您當真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話又覺別扭。難道他眼下是陸時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賜嫻卻狀若未聞,趴在她背上繼續鬧,一面捶他一面道:“陸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個鬼!
他皺皺眉,怒上心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剛將那一雙玉臂抓在手裡,欲回身推她,卻被她勾纏住了足踝。
這一回身就是一絆,他一個重心不穩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後腦勺就要磕到樹幹上,下意識便伸手將她往懷裡拽。
元賜嫻低呼一聲,順勢朝他懷中倒去,與此同時,狀似不經意橫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第25章 金屋藏嬌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 她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 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 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並未全然脫落,隻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 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皮膚皺皺巴巴, 密密麻麻堆疊著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 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隻一眼, 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 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 下意識踉跄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 仿佛什麼也未發生, 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 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隻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 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睑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裡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
這雲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裡,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裡愈發內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於對他這異於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隻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隻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後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根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後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裡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衝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場?”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後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裡擔心,然後……”她摸摸鼻子,“然後就帶軍衝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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