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將事情始末講完,縣令夫人一眼參透其中玄機:“這事根本不是你的過失,陸欽差與瀾滄縣主誰也沒氣你。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倆的心結,旁人哪裡解得了?你想將功贖罪,莫不如給他們制造個解鈴的機會……”
朱縣令猛點幾下頭。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確是陸時卿的生辰。往年這天,總是宣氏替他大肆操辦,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頭朱縣令一見他便獻殷勤,問他可要設個宴,他也是一口回絕。
但晚膳時,雖菜色一切如常從簡,他卻在桌幾正中瞧見了一碗長壽面。
陸時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縣令,目光質疑。
朱縣令腆著臉笑:“陸欽差,您不許下官設宴,可這長壽面還是該有的,否則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於給他捅出個大簍子嗎?元賜嫻可在屋裡悶了一下午,未曾踏出過房門半步。
陸時卿也懶得與他計較了,問:“縣主呢?”
朱縣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請了。”
他話音剛落,果見元賜嫻來了,穿了身瞧上去過分厚實的男袍,頭發束得一幹二淨。
今早她與陸時卿在唐河縣落腳後,原本是換回了女裝的,眼下擺明了對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陸時卿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元賜嫻卻看也沒看他,坐下後就低著頭自顧自動筷了。沒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風月話本裡,一點點委屈就絕食的小娘子,再生氣也得吃飯,不吃飯,吃虧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臉很臭,卻也吃得很香。
朱縣令繼續腆著臉笑,站在一旁給她介紹席間菜色,一盤一盤指點,眼見得那手勢都是繞著正中那碗長壽面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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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說得口幹舌燥,快接不上氣的時候,元賜嫻終於開口問他:“這怎麼像是長壽面,朱縣令府上有人過生辰?”
機會來了!把陸欽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訴瀾滄縣主,叫倆人親近一下的機會來了!
陸時卿聽見這一問,夾菜的筷子一頓。
朱縣令心中大喜,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賜嫻卻隻是“哦”了一聲,然後便重新低頭吃飯了。她心緒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過隨口一問,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縣令張著個嘴愣在原地。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該是繼續追問的嗎?
他剛欲出言將話茬繞回去,卻突然覺得有點冷——席間氣氛好像有點凝固。低頭一瞧,原是陸欽差的筷子和瀾滄縣主的筷子夾著了同一根秋葵。
兩雙筷子一雙夾了一頭,兩人都頓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那綠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誰也不肯相讓。
一晌過去,兩人齊齊松筷,去揀別的菜,下一瞬卻又夾著了同一塊童子鵝肉。
好家伙。朱縣令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見陸欽差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將鵝肉讓給縣主,可縣主卻也跟在他後邊擱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說:“我吃飽了。”然後起身就走。
朱縣令臉都苦綠了,正想說點什麼打破僵局,見陸欽差也撐案站起,一句話未留回房去了。
陸時卿回房後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畢,翻讀了幾本公文,召來曹暗詢問刺客案的進展。
曹暗回稟道:“郎君,照長安現今的動靜瞧,兇手應該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聖人多疑,遇事必要彎繞思慮,一層布置是不夠的,故而先嫁禍給了韶和公主。聖人一定與您及縣主一樣,不會輕易接受這個結果,而一旦他往裡深入查探,便能順藤摸瓜,找到另一個替罪羊,也就是兇手真正欲意栽贓的人。但小人想不通,這個即將倒大霉的人是誰?”
陸時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驚:“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誰還不肯放過他?”
他搖搖頭:“表面看來是在嫁禍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蘭盆法會,雖未有證據直接證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當時的利益關系看,聖人心中多半已認定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聖人看來,他的二郎近來是在針對六郎的,而如今,一個針對六郎的人卻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為,這將給聖人提供一條怎樣的思路?”
“聖人會覺得,元家興許與六皇子有牽扯。”曹暗霎時下了層冷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鳥之計著實狡詐!郎君,咱們該如何應對?”
陸時卿笑了笑:“計策雖妙,卻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聖人既要順藤摸瓜,該從誰查起?”
“劉少尹。想來劉少尹已被兇手收買,到時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麼來。”
他冷笑一聲:“那就叫他永遠也沒這個機會開口。”
曹暗頷首應是,正欲告退去辦,突然想起樁旁事,躊躇道:“郎君,縣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該去與她解釋幾句?”
陸時卿默了默沒說話。
他繼續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顧慮什麼,您無非是擔心,她別有用心地接近你,萬一曉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無法再站在絕佳的位置操控朝局,從而耽擱了大事。但照小人看,縣主哪怕並非絕對的真心實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曉得,她遇刺當日,緣何回頭中了埋伏?”
陸時卿這下抬起眼來,眼色疑問。
他便將刺客令元賜嫻誤會陸時卿遇險的經過講了,然後道:“縣主若一點不在乎您,彼時怎會心急忙慌走回頭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話是朱縣令講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氣,可不正是因了她無所謂朱縣令如何看她,卻在意您嗎?左右都是誤會一場,您與她解釋幾句也不花多少力氣……”
未聽他將話說完,陸時卿便已接連變幻了神色,到得最後倏爾起身,一陣風似的走沒了影,不料方至月門,就見門檻對頭來了個人,正磨磨蹭蹭,猶猶豫豫往這兒走。
是元賜嫻。
兩人倏爾齊齊停步,驚訝對望。
第36章 036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無月, 倒是滿天星鬥熠熠燦燦, 河漢縱橫分明,將整個唐河縣籠在一片瑰麗的光澤裡。
珠星粲然, 一門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賜嫻先道:“陸侍郎。”
陸時卿輕咳一聲, “嗯”了一句。
“您可是來尋我的?”她繼續問。
他微微一滯,一個“是”字臨嘴一滑, 轉而道:“睡不著, 出來走走。”
他方才當真腦袋一熱就衝出來了,其實並未想好合適的說辭, 加之元賜嫻出現得突然, 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緩一緩。
陸時卿答完又問:“你怎麼?”
元賜嫻撇撇嘴,很小聲地哼了一下, 瞅著自己的鞋尖說:“我也睡不著, 出來走走。”
他“哦”了一聲:“那就走吧。”說完轉身往外頭去。
元賜嫻在原地愣了幾個數, 意識到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腳跟上。他似乎刻意壓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與他齊平了。
兩人一路無話, 直至橫穿過一整個院子,卻突然異口同聲道:“我……”
陸時卿停下步子,偏頭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說的意思。
元賜嫻轉過身面對他, 猶豫了下道:“對不起,陸侍郎,其實我是來與您道歉的。”
陸時卿倒是被她這話惹懵了:“你道什麼歉?”
“方才聽院裡小廝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並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陸時卿心裡有些哭笑不得:“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嫻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後,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隻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元賜嫻微訝之下抬起頭來。她的確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著欽差的面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諉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隻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
元賜嫻面露狐疑:“我不信。”說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
他一噎:“什麼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將粘一身狗毛。”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嫻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嚕”的響動。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嫻早在“咕”聲落,“嚕”聲還未起的時候便尷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隻好訕訕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著,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麼動筷的怕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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