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過來,提高了聲道:“陸侍郎,天涼雨疾,縣主請您先且去到她的馬車避風。”
陸時卿瞥她一眼,略一頷首,與眾人交代幾句,回頭走去。他身後,曹暗悄悄搓了搓發紅的手。
這馬車造得太好,榫頭塞得太牢,天曉得郎君雲淡風輕的一句“廢了它”險些叫他斷了指頭。但他痛並快樂著。
瞧著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陸時卿掀簾便帶入一股冷風,元賜嫻打了個哆嗦,將一塊幹淨的帕子遞給他,嘴唇冷得一顫,便沒來得及開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將帕子接過去擱在一邊,一句話沒講就開始解腰帶,三兩下除去了外袍。
元賜嫻傻愣了幾個數才記得該避諱,飛快地眨了眨眼,撇過頭去。
她估摸著陸時卿是早被她看過,且因馬車散架,一時憤懑,便幹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習慣這樣,實在有點坐立難安,偏頭避著聽了一會兒雨聲,問道:“您擦好了嗎?”
陸時卿卻根本沒繼續往下脫,隻是將微微潤湿的外袍晾在馬車裡罷了,聞言反問:“早就好了,怎麼?”
她一回頭,就見他果真端正坐好了,雖沒了外袍,卻一寸肌膚都沒外露。
季秋時節的天比兩人初初離京冷上許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陸時卿外袍裡邊並非裡衣,而是添了個貼身的薄襯。他這一脫,既不至於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驛站那般狼狽失度,偏又露出了緊掐的腰封,一把勁腰,硬朗線條展露無遺。
元賜嫻一眼之下呼吸一滯,咕咚一下咽了聲口水。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簡直比脫光了還惹人遐想,她腦袋裡又有他裸身的畫面了。
但他如此穿著到底還算得體,再避就顯得太矯情了,元賜嫻隻好直視著他,若無其事轉了話茬道:“沒什麼,隻是催催您,此地距爆發山洪之處不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暗示自己方才並未誤會他準備脫衣,更非因了緊張才撇開目光,而隻是透過車簾觀察周遭罷了。
陸時卿掠了一眼她微紅的耳根,氣定神闲道:“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腳處。”何況他在吩咐曹暗廢馬車前就瞧過四面,這裡不會遭山洪波及,且再過一刻,雨也該停了。
元賜嫻點點頭“哦”了一聲,默了默突然反應過來什麼,問:“咦,拾翠呢,為何沒與您一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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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被曹暗拖著一道去探路了。
陸時卿心裡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賜嫻覺得這樣也好,此番獨處算是天意,並非她刻意制造,該不會叫陸時卿覺得她居心叵測。
她靜了一晌,等心跳漸漸平穩下來,就準備抓緊時機“幹正事”,將這幾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無事可做,咱們忙裡偷闲下盤棋吧。”
陸時卿道了句“隨意”,等她從小幾底下拖出棋盤棋罐,一件件擺好,伸手拿了顆玉子就準備落下。
元賜嫻“哎”了一聲,止住他:“您怎麼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飯食,不讓我幾子就罷了,哪有搶佔先機的道理?”她語氣微微嬌嗔,聽得人骨頭都酥。
這儼然是與他脫外袍一舉旗鼓相當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剛欲說話,忽聽車壁被人敲響,緊接著傳來曹暗歉意的聲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圓數裡都未見人煙,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陸時卿的臉色隨之陰沉下來:“你是與趙述待久,做事沒譜了,毀了輛馬車不夠,連個落腳的地方也尋不著?”
元賜嫻覺得曹暗瓢潑大雨跑了老遠也怪可憐的,替他向陸時卿說了句好話:“睡外頭也無妨,這馬車裡頭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卻主動攬罪道:“縣主,此番確是小人不對,露宿本沒什麼,但郎君的馬車壞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處將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賜嫻驀然醒神,張了張嘴,一時沒說上話來。
曹暗的語氣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責。
她想了想朝外問:“陸侍郎的馬車確實修不好了嗎?”
“少了幾個要緊的榫頭,實在拼不回去了。”
“咱們不是還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裡“住”了小黑。
曹暗繼續沉痛道:“那輛著實狹小,也就夠您的愛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況裡頭裝了您的隨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馬車被毀,又安置了好幾疊厚計一尺的公文……這些東西相當要緊,搬出來不合適,萬一落雨淋湿就遭了……”
陸時卿眉頭深蹙:“那就繼續趕路,到找見住處為止。”
曹暗為難勸誡:“郎君,天色暗了,且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實,如此實在太危險了。”
陸時卿聞言看了元賜嫻一眼,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她揪著張臉踟蹰道:“小命要緊,還是不走了吧……先找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大不了我將馬車讓給您,在外頭找塊石頭睡就是了,總歸是您比較要緊……”
哦,這是在以退為進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頭的。
陸時卿微笑著指了下眼前的棋盤道:“公平起見,誰贏了誰睡馬車,一局定勝負。”
元賜嫻想了想應下了,暗道陸時卿該是想將馬車讓給她的,隻是不好意思說,才給自己尋個臺階下,使了如此迂回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搶著先下了,讓了她三個子,以至接下來的局勢一直是她遙遙領先。
元賜嫻暗暗覺得陸時卿面冷心軟,實則對她還是挺好的,且於她的確有切切實實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擺著利用他的心態接近他,似乎不太妥當。如此神遊一番過後,卻忽聽對面人切齒道:“元賜嫻,你能不能專心點?”
她神魂歸位,低頭看一眼棋局。
不好,她怎麼要輸了……
難怪陸時卿生氣,他這樣讓她,她都贏不了,豈非枉費他一片苦心。
她趕緊警醒著落子,不料卻回天乏術,救棋無門,一路節節敗退,全憑陸時卿頻頻相讓,才將她必輸的結局扭轉回來,勉強送了她一個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和棋了……該怎麼算呀?”
小劇場:
陸時卿:當然是一起在馬車裡睡覺覺了。:)
曹暗:徒手毀馬車的我感到了一絲委屈,希望郎君會給我漲工錢吧。
顧導:(⊙o⊙)晚點二更,這次一定睡成,不過隻是字面意義上的睡,拒絕你們做深度思考。
第39章 039
照理說,對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眼下, 兩人的確陷入了一場永也無法區分勝負的死循環。
元賜嫻隻道她神遊壞事, 卻不曉得,陸時卿本就是奔著平手來的。畢竟主導和棋, 實則比叫她贏難上一些。
他一推棋盤,皺眉道:“等入夜再說。”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盤的意思。
元賜嫻想想也是。像陸時卿這般死鴨子嘴硬,連肚子餓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 將相讓之舉做得如此明顯,哪還會下次, 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這場暴雨持續的時辰果真不長, 等兩人對弈結束已然止了,馬車便拐了個道, 往事先挑揀好的, 一塊可防山洪侵襲的平整高地駛去。
等到了那處,一切布置完畢, 拾翠給元賜嫻和陸時卿送來了及早準備的口糧, 接著又與曹暗、趙述一道去安頓那幾名隨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擋的地方, 眾人皆隻拿蓑衣勉強避雨,隻盼夜裡天晴才好,卻不料待到將要入睡的時辰, 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細雨最湿衣,如此情形雖不至惹來旁的危險,卻容易叫人受涼。
元賜嫻一看外頭,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 拿以退為進的策略趕陸時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許多嘗試,譬如想法子將另一輛馬車裡的物件搬到這裡來,叫他睡她的床鋪,她則去後邊擠,卻是丈量了一番,發覺那處實在不夠寬敞,叫她折著個身子躺一晚,還不如在外頭吃風舒爽。
陸時卿一直未開口做決定,忙著在她馬車裡頭閱看幾封長安送來的要緊文書。元賜嫻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擾他辦公,卻是困意來了,不得不主動問:“陸侍郎,您的‘再說’可有了結果?”
他執紙的手一頓,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書,順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準備等會兒去外頭將就。
元賜嫻倒是點了燭也能睡著,卻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回想起他讓棋的事,更過意不去,躊躇道:“我還是等您的睡處有著落了再歇吧。”
她說完便繼續撐著眼皮捱坐在一旁,腦袋像小雞啄米一般,時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繼續陪他熬。
陸時卿今日幾番舉措,無非是利用了天時地利人和,意圖喚醒這丫頭沉睡許久的“良心”,但見她真上了當,卻又突然生出幾分不忍,尤其看她這副強撐的模樣,心軟了,計也就沒了。
半晌,他終於合攏了手中文書,抬頭蹙眉道:“你睡。”
元賜嫻面上擺手拒絕,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裡感懷也是真,但這“小雞啄米”的表象卻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雲霧,預計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慮一番,已然做了決定,叫陸時卿睡在她馬車裡頭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叫他對自己生出足夠的憐意來,否則晚些時候,孤男寡女身處如此逼仄的地方,萬一他對她不軌怎麼辦。
見她如此堅持,陸時卿嘆口氣,起身掀簾道:“我出去了。”
來日方長,還是不急於今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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