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緩緩垂下眼,順著懷裡人光滑飽滿的額頭往下看,看見她彎彎的長睫,玲瓏挺翹的鼻尖——
元策移開目光,喉結輕輕滾動了下:“……我不會痛。”
“……哦哦。”姜稚衣飛快點了點頭,發絲輕擦他下颌。
“別亂動。”
“哦。”姜稚衣眨了眨眼,以極其微小的幅度,輕輕摩挲了下滿是細汗的手。
元策的注意力也回到手上,把著她的手扣好了弦。
姜稚衣顫動著眼睫,目視著前方的箭靶:“這麼著,能、能射中靶心嗎?”
“當然。”元策下颌下壓,視線專注回箭靶,慢慢拉動弓弦。
弓漸成滿月,姜稚衣也分不清是這弓更緊繃,還是她更緊張,一個姿勢僵久了,腳底傳來麻意,感覺有點頭昏眼花。
臨到拉滿弦那一刻,姜稚衣忽然回過頭:“等……”
柔軟的唇瓣擦過下颌,元策手一脫力,箭提早一瞬直射而出。
利箭破空,奪一聲響,射中了靶後那棵樹。
滿樹的積雪被一箭震落。
大風揚起,漫天碎雪紛飛於校場上空,像春日提前來臨,飄起一場雪白的杏花雨。
姜稚衣渾身的血液在一剎間凝固,又在下一剎如同百川過境,瘋狂奔湧。
對上元策震動的眼神,回想起方才那一刻發生了什麼,姜稚衣看著他,慢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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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眼睫一扇,松開了懷裡人。
姜稚衣也立馬退開一步。
碎雪落上兩人的烏發,姜稚衣閃動著目光,扭頭望向空空的箭靶,沒話找話:“不、不是說能射中嗎?”
“……風太大了。”元策說完,撂下長弓,轉身大步走出了校場。
“風太大了——”中午,靜謐寬敞的馬車內,姜稚衣託腮坐在幾案前,一面笑,一面不知第幾遍重復起這句話。
谷雨看著她面前這一桌子玉盤珍馐:“郡主,您快用膳吧,這菜都要冷了。”
天崇書院不統一放飯,畢竟這些世家公子用膳如同吃席,又各有喜好,所以一概是各人的家僕送來家裡準備的膳食。
元策離開校場後,姜稚衣混混沌沌地在那兒遊蕩了許久,也忘了上午還有第二堂課,等她回過神,就已經到了中午散學的時辰。小滿也給她送來了午膳。
姜稚衣哦了聲,夾起一筷子冬筍片兒,咀嚼過咽下,又託起腮來,細細品味著一笑:“風太大了——”
“……”
算了,一頓不吃也不會怎麼樣,谷雨放棄了。
“您若不吃了便漱漱口吧。”谷雨給她遞上一盞清茶。
姜稚衣無可無不可的,捏起茶盞漱了漱口,片刻後擱下:“風……”
谷雨:“太大了!”
姜稚衣回過神,瞥去一眼:“你懂我在說什麼?”
谷雨搖搖頭,方才她為了替兩人望風站得遠,根本不知道郡主那邊發生了什麼,直到郡主開始漫無目的地獨自在校場遊蕩,這句“風太大了”便一直縈繞在了她的耳畔。
姜稚衣饒有興致地問:“你說,一個騎射時蒙著眼都能百發百中的人,好好站著,眼也睜著,一箭射出去卻脫靶了,這說明什麼?”
谷雨恍然大悟:“說明——風太大了?”
姜稚衣一收笑:“算了,不同你說了,我回學堂去。”
“郡主,這還未到下午的課時呢!”
“我去看看阿策哥哥用膳了沒!”
姜稚衣提袍走下馬車,往天字齋去,一進學堂,見裡頭倒有幾位公子哥兒聚在一起闲聊,但元策卻不在。
聽見動靜,幾人趕緊拱手向她行了個禮。
姜稚衣朝他們隨意點了下頭,走向後排,臨要回到自己的坐席,瞄見元策書案上的鎮尺壓著一張白宣,上頭題了一行詩句。
往前一看,眾人書案上都有這麼一張白宣,像是上堂課教書先生留下的習題。
有的人已經密密麻麻往下續寫了幾行,有的便與元策一樣一片空白。
她就說,論寫詩,他肯定比不過她。
姜稚衣歪過頭看了眼那行詩,想了想,挽起袖子。
臨到在他書案前坐下,又謹慎地抬頭看了眼前邊。
暫時沒人朝這邊看。
姜稚衣坐下來,快快提起書案上的筆,蘸了墨揮毫而下。
一句詩落成,正思索下一句,忽然聽見一道男聲在一窗之隔外響起:“元策,跟我們講講戰場上的事唄,那北羯人是不是都長得青面獠牙的……”
姜稚衣連忙擱下筆,匆匆回到自己的書案。
剛一落座,那群人便簇擁著元策進了門。
才一場考校的功夫,這些人變臉變得真快……
姜稚衣念頭一轉,隔著珠簾朝元策望去,見他不知同他們說了句什麼,打發了人,而後朝後排走來。
一路目不斜視的,也不往她這兒看一眼。
姜稚衣在心底冷哼了聲,見他走到書案前,還未坐下,似乎便察覺到案上東西被人動過,低下眼去。
元策站在書案前,視線從被動過的鎮尺移向那張白宣,與那白紙黑字一陣靜默的對視過後,終於緩緩偏頭,朝隔壁的珠簾望去。
對上了一雙狡黠含笑,早就等在那裡的水杏眼。
“元策——”突然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走上前來。
元策手一抬,飛快一挪鎮尺,遮住了那張白宣。
抬起頭,眼前卻徐徐浮現出今晨雪後的校場——
射偏的箭矢。
漫天紛飛如杏花的碎雪。
擦過下颌的柔軟。
每一幕,都像在呼應鎮尺下的那兩行詩——
二月東風吹杏雨,動我春心向衣衣。
第26章
當夜戌時, 沈府東院。
青松捧著一身幹淨的燕居服站在浴房門外,等到手酸得快捧不住,還沒等到公子出來。
與從前的大公子不同, 如今的公子自小在邊關長大, 沒過過什麼精細日子, 到了這繁華的長安城也不習慣讓人伺候沐浴更衣,回回都是自己一人,且回回沐浴極快。
快到青松覺得,如若沐浴時突然有戰角吹響, 公子能一眨眼便披衣提劍上陣。
然而今夜,從書院回來後, 公子已在浴房裡待了三刻鍾之久。
原本公子都打算好了, 既然去了天崇書院, 便住在那裡的學舍, 隻在旬假日回府。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不如郡主算,郡主這窮追不舍地一來, 學舍就不宜住了——
萬一郡主也跟著搬進去,豈不反倒給了她一座近水樓臺,日也糾纏, 夜也糾纏, 沒完沒了了。
又等了片刻,青松忍不住側耳聽了聽浴房內的動靜。
好一會兒沒聽見加水的聲兒了,水也該涼了……
“公子——”青松小心翼翼朝裡道,“萬事總有解決的辦法,您千萬別想不開啊?”
“小人覺著,若實在拖延不了日子躲不過這催婚……反正郡主如今對您的身份暫時沒有疑慮, 不如您找個合適的時機,說點讓人好接受的理由,與郡主斷了這關系?”
“您看,您也不喜歡郡主,郡主喜歡的也不是您,依小人之見,大公子若在天有靈,肯定既不願看您受折磨,也不願看郡主活在謊言裡,擁有虛假的幸福……”
“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大公子想必寧願您替他做個始亂終棄的惡人——”
啪一聲響,隔扇被人一把拉開,青松驀地抬起頭。
面前的人分明隻穿了一身中衣,卻像已披甲戴盔上身,站在那裡,一身的肅寒殺氣。
元策:“兄長想必也不願看到他的貼身僕從話太密,叨叨叨煩個沒完,你說——該怎麼辦?”
青松立馬閉起嘴巴,二話不再說,低頭奉上衣物。
……他不也是好心出謀劃策,這才說幾句,郡主話密起來可比他多多了。
做人這麼難,他叫啥青松呀,改名叫陳重吧!
元策接過長袍,三兩下穿戴完畢,順手拎起方才換下的衣物塞給他。
青松老實接過,剛一轉身,什麼絲滑之物忽然從手心滑落。
一轉頭,看見一條墨色發帶悠悠飄了下去。
青松慌忙伸手去撈,卻有一隻手比他更快,將半空中的發帶一把攥握進掌心。
“公子恕罪,小人這就將這發帶拿去漿洗……”青松連忙伸手去接。
等了半天卻沒等到東西。
一抬眼,看見元策正一動不動垂著眼睑,有些僵硬地盯著掌心的發帶。
青松剛想問這發帶怎麼了,定睛一看,發現公子修長的中指上赫然一道豁口,本是細小的傷痕,因被水泡脹,此刻瞧著有點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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