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青擠出個笑來:“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來路:“你回去時,沿著這條木橋慢一些走,我最後把你當成他一次,就當他今日在這裡同我告別了,可以嗎?”
元策默了默,點頭:“好。”
裴雪青將眼底模糊視線的淚擦掉,靜靜目送他轉身,看他走上木橋,邁出第一步,第二步,第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遠,一直走到木橋的盡頭——
她微笑著揚起手臂,朝那道即將消失的背影用力揮了揮,眨眨眼,眨下滾燙的熱淚來。
第42章
午後, 沈府東院書房。元策仰頭靠著椅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因裴雪青那幾個提問,從汀蘭水榭回來後, 腦海裡就一直反復回閃著與兄長有關的畫面。
他從記事起就知道兄長的存在, 而兄長卻直到出徵前夕才知道他。三年前,兄長初到河西, 仿似不敢相信自己當真有一個孪生弟弟。相逢那日,他們在弱水河畔遙遙對望,兄長看見他摘下那張屬於斥候的面具, 露出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眼神裡滿是震動和奇異。
後來兄長在明帶兵打仗, 他在暗處一面繼續刺探前線敵情, 一面輔佐兄長制定戰略, 戰鼓停歇的間隙, 他們在無人處對談、下棋、切磋、過招,明明相逢不久, 卻好像已經相識十數年。
自然,他們也常在行軍用兵的策略上產生分歧。兄長溫和保守, 而他冒險激進。燈火闌珊處, 兄長嘆他不惜自身, 他說他從小學到的便是如果不能每一次都以命相搏, 那麼這條命留下來也無用。
兄長卻說, 那是因為父親想要他做沈家、做玄策軍中最鋒利的刀, 可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成為一把刀, 希望他做一個活生生的、能夠被珍重的人。
兄長說,哪怕他隻比他早出生一刻,也是他的兄長, 長兄如父,他必須聽他的話。
記憶裡的畫面一幕幕閃過,最後浮現在眼前的,是五月裡那個雨夜。
那一戰之前,他與兄長已有多日未見,前線戰事緊鑼密鼓,他們不得不分頭行動,奔走在各自的戰場。當時分別的前一夜,他向兄長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這一戰,由他代替兄長披甲上陣。久戰兵鈍,他們已無精力再消耗下去,他想以身為餌,殲滅北羯最難纏的那支騎兵隊,一次扭轉戰局。
兄長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他。他們在分歧中不歡而散。再次相遇,是他冒著大雨千裡奔赴戰場,在屍山血海裡親手找到兄長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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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雨夜,他失去了兄長,也失去了做一個活生生的、被珍重的人的資格。
當他再次決定以身為餌,他已是玄策軍說一不二的少將軍,再無人與他並肩而立,對他說:不許。
……
元策慢慢睜開眼,長長沉出一口氣,低下頭再次看向書案上那枚玉佩。
這樣的兄長,這樣一個連兄長身後事都要守護的姑娘,已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其中摻了假。這枚玉佩的主人就是裴雪青。
那麼假的那個隻能是姜稚衣。
可為何姜稚衣發自肺腑地認定自己三年前拿著這枚玉佩與兄長私定了終身,還苦苦等候他三年之久?
發自肺腑的認定……
元策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叩門聲,穆新鴻心急忙慌進了書房:“少將軍,出大事了!”
元策抬起眼來:“她醒了?”
今日離府去水榭之前,他曾囑託他們務必穩住姜稚衣,倘若姜稚衣中途醒來,就算說他死了,都別說他去見裴雪青了。
“不,不是,是李先生發現,郡主兩月前的醫案上曾記載,那次在城郊遭遇山賊之後,郡主不光受了皮外傷,還在後腦勺磕了一個包,李先生判斷郡主的血瘀之症就來自這裡……”
元策臉色嚴肅起來。
“您先別著急擔心郡主,”穆新鴻連忙打住元策,“據卑職與李先生方才商討,您現在要擔心的,可能是自己。”
“?”
“李先生說郡主所傷之處並非要害,兩月來也沒有任何不適,這血瘀對郡主的身體並無實質損傷,倒是李先生今日查閱了大量典籍,發現在過往此類病例當中,磕到此處的傷者許多會患上失憶之症,暈厥過後有的想不起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的家人,有的則是記憶顛三倒四,將一些夢到的事,胡思亂想出來的事當成真事,醒來以後胡言亂語……”
“卑職與李先生說了郡主遭遇山賊當日在軍營醒來後的狀況,再聯想裴姑娘今日這一出,李先生目前懷疑,不,應當說基本斷定——郡主與大公子所謂的私情,根本就是郡主傷到腦袋以後產生的臆想!”
元策從座椅上慢慢站了起來。
一旁青松代替情緒不上臉的公子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上一次主僕三人在這間書房裡如此僵硬,還是得知姜稚衣與沈元策有私情的時候。
但凡這間書房有自己的想法,這時候可能也哽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多事情。
元策一動不動站在座椅前,低頭看了眼書案上的玉佩,又抬頭看了眼西廂房姜稚衣所在的方向。
……雖然此事聽來荒誕離奇,可如此一來,一切的確都對上了。
姜稚衣和兄長的關系是假的,卻因臆想將它當成了真的,所以在他面前,她的喜怒哀樂全都發自肺腑出自真心,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而姜稚衣從對他頤指氣使,到忽然一口一個“阿策哥哥”,也正是從那日被山賊嚇暈之後開始的。所以她那天不是單純的嚇暈,而是傷到了腦袋。
隻是營中軍醫不便上手貼身驗傷,光憑把脈又沒有李答風這般能耐,不曾發現。
姜稚衣如今身邊的婢女又剛好是今年新來的,對她三年前的舊事一無所知,這便將她所說的一切誤以為真。
所有人都陪姜稚衣入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故事,包括他。
元策緩緩掀起眼皮,慢聲道:“所以——她和兄長根本不是什麼相好,她隻是摔壞了腦袋?”
“是啊少將軍!這事鬧的,真是害人……”
“不淺”兩個字還沒出口,穆新鴻一抬頭,忽見元策的嘴角一點點彎了起來。
“……?”
穆新鴻著急提醒:“少將軍可是還未想到此事的要害,郡主這血瘀或遲或早總有一日會消,等她醒過神來會如何看待您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她很可能就猜到您不是大公子了!”
“她隻是摔壞了腦袋,”元策坐回座椅,靠著椅背點了點頭,好像並沒有看見穆新鴻的滿頭大汗,輕輕摩挲了下扶手,彎唇一笑,“她隻是摔壞了腦袋——”
穆新鴻遲疑著扭頭看向青松:“……是我說的不夠清楚嗎?你聽懂了嗎?”
青松緊張得兩股戰戰:“聽懂了,以郡主和皇家的關系,肯定不會站在公子這邊,到時候將公子一告發,咱們就全完了……”
對啊,可不就是這個理嗎?穆新鴻恨恨一拍大腿,又看回元策。
卻見元策依然笑而未語,那張臉陰霾全掃,前所未有的如沐春風,春風得意,得意忘形。
“…………”
穆新鴻和青松緩緩對視了一眼——
少將軍公子的腦袋恐怕也壞了。
黃昏時分,西廂房內。元策坐在榻沿,垂眼看著床榻上安睡的人。
安神香已經熄了一晌,過不了多久,人就該醒了。
李答風的判斷應當不會有錯了,眼下隻剩最後一道疑問不解——
既然她這錯誤的認知是記憶的顛三倒四,那麼那些記憶是從哪裡來的?
元策眯了眯眼,盤算著該如何弄清楚這件事。
歇了一天的覺,榻上人已養回了白裡透紅的臉色,烏黑的長睫靜靜覆蓋在眼下,隻是眉頭依然微蹙,嘴角也耷拉著,好像還在生他的氣。
元策伸出手去,拿拇指指腹強行撫平了那道眉心。
眉下那雙眼睛輕顫著睜了開來。
四目相對,元策落在人眉心的手一頓,對上姜稚衣尚未緩轉的懵懂眼神,見她迷茫得仿佛不知身在何方,心生起警惕。
李答風說她的血瘀之症已比之前有所緩解,這就難怪她最近會因記不清從前的事而自我懷疑,該不會今日這一情緒波動氣血上湧,便恢復如初了吧?
元策試探著盯著她道:“醒了?”
下一瞬,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慢慢抬高,利落一揮,啪一下拍開了他落在她臉頰邊的手。
元策猶疑地看了眼自己被打了一巴掌的手,回過眼,再看姜稚衣一雙眼怒意正盛,像在看什麼十惡不赦的負心漢,別開頭輕笑出聲。
姜稚衣愣愣眨了眨眼:“……你還笑?我都被你氣暈了,你還有臉笑?!”
元策背過身,像許久沒有如此快意過,笑得雙肩打顫。
姜稚衣又愣又疑,氣不打一處來,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沈元策,你別太過分了!”
元策收起笑,回過眼去:“怎麼連名帶姓叫了?”
“因為我在生氣啊——!”
“叫聲別的。”
“?”
元策抬抬下巴:“四個字的。”
姜稚衣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四個字是什麼,氣笑了:“我都被你氣暈了,我有嘴叫,你有臉聽嗎!”
“你是被我氣暈的?”元策一挑眉梢。
“不是嗎?”
“你再好好想想。”
“……”
姜稚衣沉默不語著,不自覺抿起唇輕舔了一下,臉頰可疑地紅起來,拉高被衾往床角縮去:“你——你解釋不出來,你就用嘴給我下迷藥!”
元策別開頭又是一聲笑。
“你到底在笑什麼……?你再不解釋,我現在就走了!”姜稚衣生氣地掀開被衾就要下榻。
元策一把攔下了人:“不是我不解釋,是我確實解釋不出來。今日那裴家姑娘突然上門,說你給我的玉佩是她的,還給我看了她的另一半玉佩,我還想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又來倒打一耙了是吧?”姜稚衣拿手指著他,“我告訴你,這回門兒都沒有,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是我的錯,那玉佩我三年就給了你,我怎麼知道為何會突然多出另一半?”
“那我這三年遠在河西,我又怎麼知道?”
兩人無聲對峙僵持著,叩門聲突然響起:“公子,裴府來了位嬤嬤,說是裴姑娘的乳母,想與您和郡主說幾句話,可要請進?”
姜稚衣一愣。
元策眼底也閃過一絲意外之色,琢磨了下裴雪青今日在水榭的那番話,默了默,道了聲進。
一位四十來歲的嬤嬤謙恭有禮地進了門,走到榻前,向兩人各行了一禮:“天色已晚,冒昧打攪郡主與沈少將軍,老奴此番前來,是有些事想同郡主與沈少將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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