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抬起眼,看向猶豫的驚蟄:“沒事,我與阿策哥哥說說話就好了,你不必擔心。”
在原地僵杵了會兒,驚蟄咬了咬牙,頷首退了下去。
屋裡隻剩兩人,沉默片刻,元策忽然沒頭沒尾地道:“姜稚衣,你說,你阿爹選你皇伯伯,不選你,你阿娘選你阿爹,也不選你——其實,我也沒被選擇過。”
姜稚衣奇怪地抬起頭來:“嗯?”
元策低下頭,望著她的眼睛:“你選我一次,我會好好待你。”
“我不是已經選你了嗎?”
“我說的是以後。”
“是我做了噩夢還是你做了噩夢,怎麼不是你安慰我,還要我安慰你?”姜稚衣皺皺眉頭,“放心,放一百個心,以後也選你,永遠都選你!”
“好。”
元策抱了會兒人,讓谷雨來伺候姜稚衣梳洗穿戴,起身走了出去。
剛一腳踏出房門,迎面刀光一閃,一柄出了鞘的匕首直衝面門而來。
元策人往後一仰,一個旋身避開刀鋒,順勢一腳踢上身後的房門。
驚蟄牙關緊咬,手中匕首再次狠狠掠來。元策雙手負在身後,側身再一避。
驚蟄發了狠地一次次進攻,元策一路後撤,一路閃避,雙手始終負在身後,未曾抬過一根指頭。
即便如此,也傷不到他分毫。
不知刺出第幾刀之後,驚蟄喘著氣脫了力,拿刀尖指著他,咬牙切齒地盯住了他:“你對郡主到底有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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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看了眼下颌的刀尖,眼皮一掀:“你一個小小婢女,能活著從長安走到河西,此刻還能拿刀尖對著我——你認為,我對她是什麼居心?”
驚蟄握著匕首的手微微一顫。
元策抬起兩根指頭,捏過刀鋒,將匕首推遠開去:“我以為,我方才說得夠清楚了,她想要一個美夢,我陪她做這個夢,皆大歡喜之事,何必非要叫醒她?”
驚蟄雙目失神地眨了眨眼,遲遲沒有再動作。
吱嘎一聲,遠處的房門忽然被人從裡推開。
驚蟄立馬收起匕首,藏到身後,轉過身去,望向邁出房門的姜稚衣。
姜稚衣笑著朝兩人招招手:“我準備好了,啟程吧!”
驚蟄默默站在原地,眼看元策上前牽過姜稚衣的手,拉著她往驛站外走去,神色緩緩黯淡下去,眼神裡現出了猶豫。
本還剩下兩天行程,尚有一座驛站要落腳,許是驚蟄的到來破壞了這場旅途,這一天,馬車日夜兼程不停歇,徑直駛向了姑臧城。
姜稚衣第一次夜宿馬車,雖有兩名習慣的貼身婢女在側,仍是久不成眠,每一顛簸都要被震醒,臨近天亮才終於困得沒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沉沉睡了過去。
一行人進城之時正值開市的時辰,馬車外的街道人聲鼎沸,都不曾再將她吵醒。
等姜稚衣迷迷糊糊感覺自己落入了綿軟的被褥裡,睜開眼,看見一張熟悉萬分的黃花梨架子床,眼前金紗帳幔拂動,頭頂是雕梁畫棟的覆海。
“哎?”姜稚衣驚疑地眨了眨眼,偏頭看向坐在榻邊的元策,“我又做什麼夢了,我怎麼突然回長安了?”
“你再仔細看看,這裡不是長安,是姑臧。”元策朝一旁努努下巴。
姜稚衣往榻外望去,才發現屋裡的陳設布置雖與她瑤光閣的寢間差不多,但屋頂的結構和屋子的形狀是不同的,窗外的景致也不一樣。
元策:“離你答應過來才兩個月,隻來得及改造這些,你還想要什麼,日後慢慢添。”
姜稚衣坐起來,環視過屋子一周,才發現屋裡還造了一架水車,輪轉之時可添湿氣,免她因此地氣候幹燥臉疼。她都快忘了,她是何時與他提過這些。
還有不遠處幾案上擱了一整排的漆盤,上頭擺的都是西域風韻的衣裙和首飾,以她遍閱世間珍寶的眼光來看,瞧著也是不俗的上品。
妝臺上也放了許多精致的瓶瓶罐罐,有一些是她慣用的胭脂妝粉、香膏香露,還有一些不太認得,可能是姑臧當地的名品。
原來正月忙於定親那陣子,他時常在她瑤光閣寢間晃蕩,都是為了準備這些。
姜稚衣眼神驚異:“夠了夠了……你聘禮給得也不少,我怕你這銀錢再花下去,吃了這頓沒下頓。”
“……”還好,變賣了些父親和兄長留下的家產,勉強湊合。
姜稚衣突然想起什麼:“等等,那這裡就是姑臧的沈府了?我已經進城了?”
元策點頭。
“不是說好帶我好好逛逛姑臧城嗎?我進城一路都睡過去了?”
“急什麼,來都來了,來日方長。”元策拉起被衾,讓她躺回去,“昨晚一夜沒睡,先睡一覺,我剛回來也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晚上再帶你出去。”
姜稚衣滿意地點點頭,剛打消一些的困意重新襲來,不多時便在婢女的伺候下睡了過去。
驚蟄坐在榻沿,看著這座考究的金屋,看著姜稚衣此刻入夢也含笑的臉,為難地嘆了口氣。
華燈初上,姑臧城街頭人流如織,夜市的燈火將整條大街照得亮如白晝。
熱鬧的笙歌此起彼伏,西域行裝的男女老少穿梭其間,路邊小攤上叫賣行貨與美食的,變戲法的,雜耍的,每張攤子前都擠滿了人,放眼望去新奇之物應接不暇。
街邊飛檐翹角、彩繪富麗的樓閣之上,露著肚皮的舞姬丁零當啷跳著胡旋舞,年輕的男男女女憑欄而倚,手執銀壺對酒當歌。
“驚蟄姐姐,想不到姑臧城竟如此熱鬧繁華,這夜市一點也不輸長安!”谷雨驚嘆著走在街上,一轉頭,卻見驚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驚蟄姐姐可是走累了?”
驚蟄搖搖頭,靜靜目視著前方。
前方不遠處,姜稚衣一襲繡金紅裙,墨發編辮,額佩翠鈿,頸環青金璎珞,腰間流蘇墜珠,滿身色彩錯雜的琳琅襯得人鮮亮明豔,像一隻飛入凡間的仙蝶。
一旁元策難得穿淺,一身牙白繡金翻領袍,腰束金玉革帶,挺拔的背脊之上烏發半披,與姜稚衣相稱得當真像一對神仙眷侶。
驚蟄從小跟著郡主,最是了解她不過,這兩天觀察下來,發現郡主在沈元策跟前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家裡出事前,無憂無慮得像個孩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哪怕帶著刺也是柔軟的。
這些年,看多了郡主自矜身份,看多了郡主與人相處總隔著一段距離,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全心信任一個人的郡主了。
這個美夢,是不是當真不該被打破?
“每張攤子我都想看看,這怎麼走得完,姑臧這不夜城當真能逛上一整夜!”姜稚衣挽著元策的臂彎,喧鬧之中,不得不提高了聲與他說話,“你之前可曾逛過這裡,知道哪裡最有趣?”
元策搖頭:“我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走在這裡。”
“第一次?”姜稚衣驚訝了一瞬,“哦,過去三年你都在打仗,應當也沒有機會……”
是過去十九年都沒有機會。
元策在心裡答著她的話,一面注意著四下,在人潮熙攘之時偶爾拉她一把。
姜稚衣四處湊著熱鬧,一路走走停停,走到一張草編飾物的攤子前,頗有興致地駐足下來,看向攤主手中編織著的兔子:“用草竟能編得如此活靈活現?我想要這個!”
攤主婆婆十指翻飛不停,抬起頭來,笑眯眯說了幾句姜稚衣聽不懂的當地話。
元策解釋:“她說很快就編好,讓你稍微等等。”
姜稚衣點點頭,蹲下身來,去看地攤上其他的草編物。瞧見旁邊兩個六七歲的孩童在地上玩,看起來好像是攤主婆婆的孫子。
兩人頭碰著頭,人手一根細細的草枝,正戳著地上的什麼物件,激烈得不知在鬥什麼法。
姜稚衣看不清陰影裡的物件,見元策陪她蹲了下來,轉頭問他:“這是在玩什麼?”
“他們在鬥草編……”
元策說到一半想起什麼,神色一變,剛要去拉姜稚衣——
一隻栩栩如生的草編蛐蛐被草枝挑起,一下蹿到了姜稚衣的衣裙上。
姜稚衣愣愣低頭一看,盯著那身形肥碩,斑紋猙獰,生著長須的黑褐色蟲子,連驚叫都忘了。
下一瞬,元策一把拉起了人。
姜稚衣人被拉起,眼前卻好像還殘留著那隻蛐蛐的模樣。
與此情此景相似的、令人作嘔的記憶像坍塌的樓閣撞進腦海,姜稚衣胃腹忽而一陣翻騰,嘔意直衝嗓子眼,在天翻地覆的惡心裡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第52章
刻鍾後, 姑臧沈府內院。
驚蟄和谷雨惴惴不安地站在臥房榻邊,等李答風給昏迷的姜稚衣診脈。
片刻後,李答風松開切脈的指, 抬頭道:“連日趕路疲累,加之受驚波動心緒,睡一覺就好,沒有大礙。”
兩名婢女松出一口氣。
李答風吩咐她們給姜稚衣點上一盞安神香, 朝元策遞了個眼色, 當先往外走去。
元策坐在榻沿, 靜靜看著昏睡中眉頭緊鎖的姜稚衣,沉默良久,將她壓著被沿的手輕輕拿起來,蓋進被衾裡,起身出了臥房。
闔上房門一回身, 對上李答風意味深長的眼神。
“說吧。”元策斜倚上廊柱,一抬下巴。
這一路以來,他隔差五讓李答風給姜稚衣診“平安脈”,聽李答風每診一次都說她的血瘀少了些許, 已經習慣了他這種眼神。
“她的血瘀還殘留最後一點,不過這點血瘀應當已經不妨礙認知了, 她最近仍維持著這段記憶,可能是心裡不願面對真相,現在就看是她自欺欺人的本事大,還是接連受到的刺激大——這幾天你隨時做好準備。”
元策偏頭望著臥房的方向, 廊燈映照下的臉一半在明,一半隱沒於陰影,半晌過去點了點頭:“知道了。”
長夜靜謐, 臥房榻上,姜稚衣雙目緊閉,睡夢之中眼前晃過一幕幕模糊零散的畫面——
“不就是隻蛐蛐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放蛇咬你了!”吊兒郎當的少年十分寶貝地將那隻跳到她身上的蛐蛐捉回去,低頭仔仔細細查看,滿眼心疼地問著蛐蛐有沒有受驚,見蛐蛐無事,還將那東西重新拎起來給她看,“我這蛐蛐兒勇冠軍,可是百年難遇的戰神,跳你身上,也是你的福氣!”
她本已快被惡心暈,眼見他還把蟲子往她跟前遞,氣得暈都暈不過去了,一面心驚膽戰地後退,一面顫抖著抬起一根食指:“來人,給本郡主把這髒東西碾了!”
護衛上前拍飛那蛐蛐,一靴子碾上去。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火冒丈衝上來。
護衛趕緊攔人:“這是永盈郡主,不得無禮!”
“我管你是郡主還是公主,你弄死了我的蛐蛐兒,就要給我的蛐蛐兒賠命!”
畫面忽而一閃,到了曲水流觴宴——
“我有一隻好蛐蛐,英勇無比戰軍,一朝落入潑婦手,命喪黃泉苦兮兮!”輪到少年作詩,那少年舉觴面對眾人,朗聲念出這麼一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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