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看著他後背深可見骨的傷,震驚地問:“將軍,小公子怎會傷成這個樣子?”
“他躲不開背後來的劍,當然會傷著。”
“將軍,小公子尚且年幼,切莫操之過急啊……”
軍醫嘆著氣退了出去,父親坐在榻沿問他:“這一劍,可知道痛?”
他不敢說痛,緊抿著唇搖頭。
“若是痛就記住——”
“你生母為保你們兄弟平安,擔心被人發現誕下的是雙生子,產後落下病根卻不敢請醫……倘若不是長安深宮裡那個人,你母親不會芳華早逝,你也本可以好好做你的沈家少公子,不必受這些苦楚,不會活在陰溝裡見不了天日。”
“等你能夠為你母親,為你自己報仇的那一天,就去毀了那座深宮,毀掉那裡所有高高在上的人。”
父親說完話便離開了臥房,房門外響起軍醫的聲音:“將軍您這又是何苦呢,小公子日後怕是會記恨上您啊!”
“最好他恨我,他越恨我,越知道自己手中的刀該指向何方。”
“可先帝駕崩,如今新帝上位,夫人的仇已無處可報……”
“那座深宮裡的人,都一樣該死。”
……
翻滾如浪潮的畫面漸漸平息下去,最後一幕是萬籟俱寂的深夜。
他躺在床榻上靜靜睡著,忽然感覺到熱意靠近。
神志尚未清醒,他便知道敵人來了。這是父親的訓練,要他像一頭野獸,即便在沉睡時依然對敵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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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他醒不來,刀便真的會落下來。
在意志徹底蘇醒之前,身體已經做出反應,元策一個翻身暴起,將來人死死制在身下,掐向眼下纖細的脖頸。
一聲驚叫響起,抬眼一瞬,昏黃燭火照見一張純淨雪白的臉。
渾夢裡所有的骯髒,殺戮,痛苦在這一刻驟然褪去,元策眉心一跳,醒過神來,驀地松開了手。
姜稚衣看著頭頂跪在自己身側的人,捂著脖子拼命咳嗽起來,一陣陣咳得淚花直冒。
她隻是半夜醒來,聽驚蟄說四皇子早就走了,隻是她睡著了所以沒叫醒她,這便來找元策。
哪知道帳門前的士兵沒有攔她,元策卻把她當成了刺客。
元策五指顫抖,後怕般拉開她捂著脖頸的手:“……傷著沒?”
姜稚衣咳嗽著搖頭。
元策怔怔看著她雪亮脖頸上觸目驚心的指痕:“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忘了,你剛打完仗肯定還沒回過神,你早說過你睡覺的時候不要隨便靠近你。”姜稚衣喘著氣跪坐起來,看見元策直直盯著她出著神,鬢角被汗濡湿,抬袖去給他擦汗,“怎麼了,我沒事了,你是不是做什麼噩夢了?”
“你不會因為一盤餃餌就夢見我跟誰跑了吧?”
“就知道你小氣,我才漏夜來與你解釋,我跟四殿下當真清清白……”
姜稚衣絮絮叨叨的話未說完,忽然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元策跪在榻上,緊緊抱著她,低著頭將下颌埋進她肩窩:“姜稚衣,你會怕我疼,是不是?”
姜稚衣一愣,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他,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當然了,你在問什麼傻話?”
“那就不重要了——”元策閉上眼,“都不重要了。”
第86章
元策很快從李答風那裡取來藥膏, 坐在榻沿給姜稚衣的脖頸上藥,放輕了手塗抹過那一圈發紅的印跡:“疼不疼?”
“說不疼你又不信……”姜稚衣不知第幾遍答他,“那就疼, 疼死了, 疼得想咬你!”
元策擰著眉繼續給她上藥, 姜稚衣看他這苦大仇深的表情,懷疑如果可以, 他會自己把自己給咬死。
元策擦去指腹殘餘的藥膏, 側過脖子:“你咬。”
姜稚衣湊上前,照著他喉結一口下去。
牙齒磕碰上喉結,激起一陣不疼反痒的顫慄, 元策擱在膝上手驟然一緊:“……誰讓你咬這個了?”
“人都是我的,哪裡不能咬?”
“軍營重地, 你要我帶頭破戒?”元策垂眼盯著她。
“你想破我還不給呢,眼下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事?”
姜稚衣一指帳外:“本郡主想去看日出。”
兩刻鍾後,姜稚衣與元策共乘一騎, 被他從身後擁著,在蜿蜒的山道上嘚嘚打馬向前。
馬跑得不快,夏末雨後的微風迎面拂來, 不燥也不涼,恰好宜人。
看天空從至暗漸漸成了灰藍色,姜稚衣回頭道:“天都亮了, 你騎這麼慢, 日出之前到得了山頂嗎?”
元策覷她一眼:“騎快了顛著你,明日腿疼得下不來地,讓人以為我怎麼了你。”
……她要是聽不懂這話就好了。
姜稚衣默默把頭扭了回去,清清嗓子扯開了話茬:“你不問我和四殿下的事嗎?”
“不好奇。”
“那我也要說清楚, 我與他的交情就到十歲出頭,那個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隻當他是玩伴而已。他會記著我不吃餃餌,想來是因我這忌口太特別了,畢竟大家過年都是要吃餃餌的。”
元策低哼一聲。
她是少不更事,但齊延比她大上五歲,怎麼會不懂。
若這位四皇子對她單純隻是玩伴的情誼,便不會在放棄與她的婚事以後刻意回避,再不同她往來,也不會在今夜她說“人是會變的,我如今已和從前不一樣了”的時候露出那種神色,更不會在看到他們二人你儂我儂時垂下他的眼睫。
自然,這些話,不必告訴姜稚衣。
天空從帶灰的淺藍漸漸轉亮,天際泛起紅彤彤的霞光,姜稚衣催促元策:“你這馬行不行了,別管我能不能下地了,快些快些!”
元策揚手一鞭,烏黑的戰馬風馳電掣而出,姜稚衣攥著馬鞍一個不穩一聲驚呼,又被一隻堅實的手臂攬著腰錮進懷裡。
感覺整個人顛簸到快飛起來,姜稚衣心髒狂跳,半束的烏發隨風亂舞:“也不是讓你這麼快呀!”
元策揚了揚眉:“誰讓你說它不行?馬也是有脾氣的。”
“有脾氣的到底是馬還是你!”眼看到了山彎,元策連韁繩都沒扯一下,就這麼一陣風似的帶著她斜斜奔馳過彎,姜稚衣驚聲大喊,“我們不會掉下山崖去吧!我不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和情郎看日出不小心殉情的人吧!大燁的史書若記下這麼一筆,我永盈郡主的臉都丟盡了——!”
元策在風裡朗聲笑著:“可惜不能陪我未婚妻丟這個臉。”
“……”不會在史書留下姓名的人就是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的人揚手又是一鞭,戰馬流星趕月般飛馳向山頂,姜稚衣尖叫著死死閉上了眼:“啊——!”
直叫到嗓子發啞,喉嚨冒煙的時刻,馬蹄忽而高高揚起一個驟停,姜稚衣氣喘籲籲地攥緊了馬鞍,收拾著自己碎成一片片的三魂七魄。
元策扯過韁繩一轉馬頭:“睜眼。”
姜稚衣睜開眼一抬頭,恰見萬丈金光撕破雲層,浮動於蒼茫天地,新生的太陽自巍巍山巒間門躍然而出,轉瞬山霧散去,天光大亮。
姜稚衣望著燦亮的天際,慢慢平復下呼吸,靜靜看了會兒,忽然回過頭去:“好些了嗎?”
元策一愣,目光從天邊收回,垂眼看她:“什麼?”
“小時候有一次我做噩夢,半夜醒來害怕得睡不著覺,阿爹便帶我去看了日出,阿爹說,夢裡可怕的妖怪來自於我們的心魔,心若向陽,便可得見天光,那些可怕的東西也就不會靠近我們了。”姜稚衣也許久沒想起這些往事了,方才看到元策做噩夢才記起來,“我帶你來看日出,你的噩夢會不會好些了?”
元策目光輕閃著,緊緊凝望住她的眼睛。
那雙眼裡倒映著熠熠的天光,也倒映著他。
夢裡那些潮湿陰暗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元策緩緩抬起眼,望向遠處京畿的方向,好像又看見了那座巍峨冰冷的深宮。
當年父親還沒來得及踏平那座深宮,先帝便已駕崩,於是父親將對一個人的仇恨遷怒於所有與那個人同樣的人,告訴他,他們都一樣該死。
最初,他走進那座名喚“長安”的城,其實是想要結束它的長安,想要毀掉那座深宮裡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或許這其中也包括當時與他素未謀面的姜稚衣。
他想毀了那些掌人生死如踐踏蝼蟻的人,顛覆他們苦心經營的王朝,卻從沒想過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走進那座城之前,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那一日的結局。
當宮牆坍塌,磚石碎裂,宮殿陷入熊熊大火,一切灰飛煙滅的那一刻,他或許也將與那座深宮一起葬身火海,結束他再無意義的人生。
今夜是他離那個結局最近的一次。
千裡勤王,帶兵至此,再也不會有比今夜更好的時機。隻要他一聲令下,父親一手培植的那些戰士將為他肝腦塗地,衝鋒陷陣。
可是那個結局注定不屬於一個貪生怕死的人。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當他讀懂這句詩,他便越來越貪戀活著,也越來越想將活著的機會留給那些同樣擁有至親至愛的戰士。
他很清楚,即便今夜沒有那一封聖旨,沒有陳兵於此的京畿大軍,沒有四皇子的暗示,他也不會帶著他們走上那一條路。
他握著屠刀,一步步靠近那座被父親描繪得罪孽深重的深宮,卻因為一個半途從天而降的意外,被推往了與預定好的結局背道而馳的方向。
或許他不是不恨了,隻是更想得到愛了。
父親從未教過他愛,原來是因為害怕他得到了愛,看見了光,便會放下手中的屠刀。
元策慢慢回過眼,看向身下勒停在懸崖邊的馬,看向一瞬不眨盯著他的姜稚衣,從身後緊緊擁住了她:“姜稚衣,有你在,我不會再做噩夢了。”
姜稚衣笑著握住他攬在她腰上的手:“那就好。”
辰時,玄策軍與京畿大軍在那一條無形的楚河漢界兩邊相對而望,各自調轉馬頭,一方向西,一方向東而去。
元策將大軍暫時交給副將,讓李答風隨他一起送姜稚衣回京。
既然都到了這裡,自然該讓李答風去長安親自給永恩侯把脈看診。
至於他,平叛結束本也不該停留,何況前些天,他收到坐鎮河西的穆新鴻傳來的信報,得知西面西邏一族近日動作頻繁,三不五時滋擾邊關,搶掠河西百姓錢糧物資,恐怕是得知大燁內亂,意圖趁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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