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隱若現的人影坐在竹簾後,使人看不清全貌,隻知道他坐在榻上,半靠著炕桌,像是正在看書。
但確實是個男子無疑。
身旁的內侍便壓低了聲音提醒:“還不快行禮!”
邵循此時反應相當遲鈍,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竹簾內的人倒是先敏銳的聽到了動靜,手中的書本微微垂下,抬起頭向這邊看來。
邵循心裡忐忑,更多的是迷茫,隻能愣在原地,怔怔的隔著簾子,感覺到一道目光緩緩的落在自己身上。
那人隻是微抬了一下手腕。
那內侍見狀,上前一步將竹簾從頭卷起,露出了隱藏在後的人。
竹簾緩緩卷起,先露出的是那繡著二龍搶珠的明黃色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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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循一瞬間隻覺得晴天霹靂,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內侍要提醒自己行禮——不隻是因為這人的身份,更因為她此時嚇得腿軟,早些跪下還不用感受這站都站不穩的感覺。
她閉了閉眼,幹脆的跪下行了大禮。
氣氛十分安靜,邵循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隻能聽到前方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桌面的聲音。
沒人說話,邵循終於忍不住向上抬了一點點頭,又仔仔細細的盯了一眼那衣角上繡的金龍。
一、二、三、四、五……
她絕望的想,原來真是五隻爪子。
上面的人像是笑了一下,卻又讓人聽不出具體是什麼情緒:“……這姑娘是誰家的?”
見邵循一時沒有回話,內侍又低聲咳嗽了一下。
邵循這才終於多少調整好了幾乎崩潰的心情,勉強恢復了鎮靜,深吸了一口氣,叩首道:“臣女邵氏,叩請陛下聖安。”
沒錯,這個離著她不過三尺遠的男人,正是大周朝第二任皇帝,御極於天下將近二十年的主人。
“嗯,邵氏……”寧熙帝挑了挑眉頭——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抬起頭來。”
邵循喉嚨動了動,還是依言半抬起了頭,隻是目光仍舊垂下,不敢直視皇帝的眼睛。
邵循無疑是個十二分漂亮的女孩子,便是世上任何一個見慣了風月的男子都不會否認這一點。
皇帝並非沒有見過她,畢竟是英國公家的長女,從小到大不說在宮裡長的,在宮裡待得時間也確實不短。但是一來在他心裡邵循算是晚輩,她年紀又小,二來他近幾年對女色上漸漸淡了,就算看到什麼人也不會往那方面想,就算偶然見到了也不過瞥一眼,並不往心裡過,因此對她確實沒什麼印象。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男女之間一旦有了某種接觸——即使並沒有實質上的發生什麼,再讓他以單純看待孩子的眼光來看她,那也是不可能了。
內官總管何晉榮就站在一旁,見寧熙帝目光微凝,便主動湊上去低聲解釋:“奴婢想起來了,這可能是英國公家的姑娘……可能是大一點的那個。”
邵循膝蓋都要跪痛了,這才聽見上首的人道:“還記得你之前做了什麼麼?”
這語氣聽不出怒意,旁的情緒也不見得有,但是邵循心裡的忐忑卻絲毫沒有減輕,反倒更加嚴重了。
——她一開始剛醒時確實沒什麼記憶,但是方才見了皇帝的一霎那,腦子裡的記憶仿佛被這人的身份觸動了似的,就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讓人想忘都難。
當時她被情潮折磨的失去理智,又直接撲倒在了皇帝懷裡,做了什麼……自然可想而知。
她自從做了那個古怪的夢之後,就不像之前那樣對□□上全然懵懂不知,該明白的已經都明白了,自然知道自己在那時做的事情代表了什麼,也知道雖然並沒有做到最後,但實際上除了……該做的不該做的也都……
尷尬、羞愧和恐懼在胸中來回衝撞,邵循辨不分明哪種情緒更站上風,隻是在心中苦笑:如今這種局面,細究起來還不如和大皇子呢……
皇帝看著邵循一言不發,臉色並不是因羞澀而變紅,而是越來越慘白,幾乎毫無血色,心裡就差不多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隨手將手中的書本放在一邊,簡單道:“近前來。”
邵循咬了咬嘴唇,也不敢起身,直接膝行了幾步,跪在皇帝身前。
“抬頭。”
他的聲音不大,卻天然帶著一種威儀,仿佛說出口的那一霎那就會落地成真,邵循下意識的從命抬頭,接著猝不及防對上了皇帝沉靜的眼睛。
就像皇帝之前不曾注意邵循一般,邵循進宮光是應付淑妃就已經精疲力竭了,就算偶爾碰到這位九五至尊,也不過低頭行禮,並不曾真正關注過他的長相,心中的印象隻不過是覺得三皇子和他父親長得並不十分相像而已。
現在兩人碰了個正臉,邵循這才發現這位已經有子女成人的皇帝原來也是個非常俊美的男子,看上去不像大皇子那樣威武,也不像三皇子那樣文弱,而是介於兩者之間,英俊的恰到好處,氣質沉穩。
他就像夏日早晨的太陽,你明知道他的本質是光輝萬丈、鋒芒畢露,能灼燒的人五內俱焚甚至粉身碎骨,但實際看過去的時候,那光芒卻被層層晨霧遮擋,並不刺眼,反倒有種溫和的假象。
10. 第九章 一定守口如瓶
皇帝長的固然很美,可惜邵循此時無心欣賞,短暫的愣怔之後馬上回過神來,迅速垂下眼睛。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皇帝也沉默了片刻,這才重復道:“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麼?”
邵循心中又羞又愧,偏偏無路可退,隻得硬著頭皮磕頭請罪:“……臣女冒、冒犯了陛下,請陛下降罪。”
她隻說請罪,卻不提原因,皇帝繼續問道:“因何至此?”
邵循頓了頓,抿緊了嘴唇,好一會兒才勉強回答:“臣女……酒後失德,本就罪該萬死……”
“酒後失德麼?”寧熙帝覺得這幾個字頗有意思,便含在口中玩味的細品了一會兒,才道:“小姑娘,隻是因為喝了酒嗎?若真是如此,那你之後怕是要滴酒不沾才行了。”
不是酒後失德還能是什麼?
邵循心中無奈,她能直接說這是她的好姑姑淑妃一手策劃的嗎?
皇帝今年已經三十有五,膝下除去夭折的二子一女,尚有存活的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其中頭幾位子女已經過了十五歲,已經成親或也是要到議親的年紀,算不得小孩子了。
中宮隻有一位公主,陛下諸子皆是庶出,而這時儲君之位仍然空懸,由不得眾臣不議論紛紛,有些貪戀權勢,想掙個從龍之功的投機者也漸漸開始將這潭渾水攪得更混,隨著大皇子成親,三皇子也漸漸長成,這場儲君之爭已經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勢。
四皇子和五皇子夭折,存活的皇子,分別為長、二、三、□□位。
二皇子趙言杭本身不得聖寵,生母隻是當初皇後身邊的尋常宮女,早逝之後過了多年,才被追封了一個慎嫔的名分,實在是沒什麼體面。
若是皇後得勢還好,二皇子小時候好歹被中宮養過一段時間,也算得上有一爭之力,可是現在皇後失寵,自身都難以保全,臉面全靠恪敬公主撐著,根本沒有力氣和資格攪合在立儲的風波裡,他就更加無人問津了。
剩下的六皇子今年才六歲,三字經還背不利索的年紀,實在看不出資質,因此風頭最盛的就是大皇子趙言栒和三皇子趙言彬。
這兩位皇子分別系德妃和淑妃所出,母親位分相當,年齡也差不了兩歲,資質更是不分上下,因此朝堂上支持誰的都有,算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眼看上書求皇帝立儲以固國本的聲音越來越多,原本還算穩定的後宮也漸漸浮躁了起來,淑妃本來和德妃共掌宮務,離天下女人中最尊貴的位子隻有一步之遙,任誰都沒辦法不心動,而三皇子雖然讀書上進,但到底太文弱了些,又不及大皇子有身為長子的優勢,淑妃情急之下便動了個歪腦筋。
大皇子生的人高馬大,勇武非常,但是在私下也有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嗜好。
比如極好女色。
這一點外臣們大多不知道,而少數知情的人就算心中有微辭也沒有太當回事,畢竟男人愛美色是天性,大皇子不過稍微有點過分,對於他能不能當上太子不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淑妃的主意,就是要把這個私德上的缺陷放大,鬧到人盡皆知,乃至無法挽回,使人一提起趙言栒,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皇帝長子的身份,而是他身上如何也洗不去的汙點。
一般的宮女或是民間女子肯定不行,就算到時候事情被鬧出來也沒人會當一回事,這個女子必須要身份高貴,門第高到就算是趙言栒明媒正娶都不會有人說女方高攀的那種。
夢中的淑妃選中了自己的堂侄女邵循,她作為英國公的嫡長女,滿大周朝找一圈也沒有身份比她更合適的貴女,淑妃又提前放出風聲去,要為三皇子聘邵循為正妃,更是再為大皇子口上了一頂侮辱未來弟妹的帽子,而大多數人也不會想到淑妃會狠到犧牲自己的侄女,給自己兒子戴綠帽子。
事發之後大皇子確實如淑妃所想名譽掃地,被封了吳王後匆匆出宮建府,整個朝堂都因為此事震驚,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從這件事帶來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三皇子也在爭儲爭鬥中暫時壓了長兄一頭。
而邵循,不管旁人是唾棄還是憐憫,名聲都已盡毀,除了嫁給大皇子沒有第二種選擇,但人家早就有了正妃,她隻能被迫一頂小轎抬進吳王府中做了他的側妃。
邵氏的嫡長女,做了旁人的妾室,即使這人是皇子,未免也太荒謬了。
整個英國公府顏面掃地,連帶著外家鄭氏也抬不起頭來,邵震虞驚怒異常,幾乎要與邵循斷絕關系,看在她死去的母親份上才作罷,饒是如此,她與家人的關系也一落千丈,本就不怎麼親近的關系更加疏遠,出閣之後也少有來往。
淑妃可能對這個侄女也有所愧疚,盡可能的在各方面幫扶,但這又有什麼用?
不說邵循本就對大皇子沒有半分好感,要嫁給一個這樣的人是不情願至極。退一萬步講,就算她心裡愛慕趙言栒,嫡庶之別大於天,吳王妃齊氏善妒,瘋起來可以毫無顧忌,名分上又壓了她一頭,在後院中花樣百出的想怎麼搓磨就怎麼搓磨,淑妃再愧疚,還能為了她將手伸進吳王後院中惹人非議嗎?
她不會,所以誰都救不了邵循。
邵循心中還殘留著對齊氏的恐懼,回想起方才在宴會中看到她笑語嫣嫣的樣子,實在是不能想象這是同一個人。
這些事是邵循後來慢慢知道的,事情發生的當時她還被淑妃這神來一筆打得翻身不得,人家又做的滴水不漏,什麼也查不出來,她驚懼交加,如受雷霆,當真以為自己是喝醉了酒被大皇子鑽了空子,哪裡還能鎮靜下來分析底細?
這些真相是她後來緩過了神,覺得死也要做個明白鬼,這才東拼西找弄明白的,可惜那時已經太晚了。
而現在,知道了一切的她能對皇帝和盤託出淑妃的謀算嗎?
且不說她沒有證據,空口白牙汙蔑正一品妃的罪名她擔不起,就算是有證據,淑妃姓邵,她膝下有著留著邵氏血液的皇子,雖然以英國公的家世並不指望這母子倆為府上再添光輝,但是誰也無法否認英國公府就是邵妃的娘家。
現在以邵循的身份想搬倒淑妃,運氣差就是以卵擊石,就算是運氣好也不過是玉石俱焚,搭上自己和整個家族名聲,來讓淑妃吃一次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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