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將闲書和字帖緊緊抱在懷裡,一路回去的腳步輕快又富有節奏,心情也跟著跳動一路。
凌九郎說,書,細細讀;字,慢慢練。
怎麼會有九公子這麼好的人呢?
林嘉以前向十一娘、十二娘借書,也想過借字帖。但字帖又和闲書不一樣,要比闲書貴重得多。十一娘、十二娘能大方地把那些話本子、詩集分享給她,卻不大樂意將字帖借給她。
因為話本子幾日就可以看完,一個人練字卻不是三五天就能練出來的。
也並不是不肯借的,凌家的姑娘還沒這麼小氣。但是那種眉眼間、語言裡偶流露出來不以為然的微妙態度,林嘉還是能感受得到的。
住在小小的院子裡,真的是一丁點秘密都藏不住。
一回去,懷裡抱的東西就被杜姨娘看到了。
“桃子又借你書啊?”她問,“這個是什麼?”
杜姨娘雖然不識字,也看得出另一冊與這一冊很不一樣。
林嘉心頭一跳,脫口而出:“桃子姐說我的字還得練,就借了本字帖給我。”
杜姨娘還記得從前林嘉對從十二娘那裡借的一本字帖有多麼喜歡,但也不敢長留,隻借用了幾日便趕緊還回去了。
“還是要多結交些人。”她感慨,“你瞧,識得的人多了就不一樣了吧。”
林嘉胡亂應了,抱著字帖像揣著頭會逃掉的小鹿似的,趕緊回房去了。
杜姨娘笑著搖頭跟王婆子說:“瞧她,這麼大的姑娘了,還這麼不穩重。”
“嗐。”王婆子道,“在自家人跟前要什麼穩重不穩重的,自在就好。再說了,姑娘家家的,統共能在家人身邊待幾年啊,多自在一天是一天。將來到了婆母跟前,有她穩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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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不免又引發了杜姨娘新一輪的嘆息感慨。
南燭例常地回到空地,做他每日裡重復為凌昭做的事。
凌昭晨練完,過來喝茶。
南燭趁機回稟:“書和字帖都交給林姑娘了,公子的話也帶到了。林姑娘很高興,我瞧著她往回走的時候,還蹦跳了兩下。”
怎麼描述得像個孩子似的?
凌昭聽著,忍不住微微一笑。
桃子說,林嘉在家裡和妹妹們一起讀過書。看她的字,雖然尚不能入他的眼,但是看得出來是認真練過的。凡肯用功練字的人,怎麼會不喜歡好的字帖。
果然被他料中了。
凌昭低頭飲了口茶。
似南燭這等貼身的人,多少都修煉得跟主人有幾分默契。很多時候,不需要主人發話,能憑氣息判斷主人是希望自己說話,或者希望自己安靜。
凌昭坐如青松,飲茶的動作舒緩又有風儀。但南燭敏銳地感知到,凌昭在等著他說話。
可是該回稟的都回稟完了,還能說什麼呢?
南燭搜腸刮肚地,憋出來一句:“今天林姑娘還是穿著新裙子,十分好看。”
他隱約記得,昨日裡他說林姑娘穿新衣好看,公子的情緒似乎不錯。
但凌昭唇邊的笑意卻消失了,面色淡了下來。
“以後這種廢話,”他伸手拿起點心,“不必跟我說。”
南燭忙一縮脖子:“是!”
凌昭吃著點心,覺得自己這小廝簡直不知所謂。
一次兩次地跟他說起林嘉穿得漂亮了,是想幹什麼?他難道還會將林嘉喚到眼前欣賞一番不成?
荒謬。
他仰頭看看碧藍清亮的天空,低頭啜了一口茶。
豆蔻年華的少女,打扮起來都會好看。
他想,何況是林嘉那樣,冰肌清俏,秀靨皓質的殊色。
七月十九傍晚,還在讀書的少年公子們回到了府裡,各處院落又熱鬧了起來。
院試將近,十二郎迫切地感受到了壓力。而且上一次回家,他那位九兄還布置了課業給他們,明日就要交。
這位堂兄給他的壓迫感比族學裡的先生還要強烈,讓他絲毫不敢敷衍。這晚回到家裡,都還要把凌昭布置的作業再拿出來看看還有什麼要修改的地方,雖然明明在族學裡的時候已經修改了十幾遍了。
很自然地,凌昭加給他的高強度的學業壓力使他沒有精力和時間再去糾纏林嘉。
這個時間凌昭才洗浴過,婢女們正在用軟布給他擦頭發。
他套了一件輕薄透氣的細麻禪衣,敞著襟口,露出一片脖頸胸膛。鎖骨均勻,臂膀精實。修長的脖頸上,喉結的形狀優美。
婢女們垂眸專心做事,目光不敢在他身上巡梭。
南燭進來了。
凌昭擺擺手,婢女們安靜退下。
“十二公子還在改功課。他的小廝也在院子裡老實待著。”南燭稟報,“林姑娘院子那邊王婆子也沒有動靜。”
凌昭倚在榻上,道:“提醒她,守好門戶。”
南燭應了聲“是”,退下去了。
清晨林嘉起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另一條尚未穿過的新裙子上了身。
我不是穿給誰看,我自己打扮漂亮了,我自己開心,她想。隻這說辭總有些欲蓋彌彰的心虛,也不敢深想。
到出門前,到底還是把那條嶄新的裙子換下來了,換了條半舊的。
舊裙子上身,心裡反而平靜了。整個人也放松下來。
又覺得自己好笑,不知道之前腦子裡在想什麼。
今天可是七月二十,旬日。若遇到了十二郎,這一條簇新的裙子,仿佛迎接他似的。那個人牛皮糖一般,還愛胡思亂想,到時候有嘴說不清。平白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
還是得靜心,心不靜就容易辦傻事。
但林嘉不想去想,為什麼今天早上心中會不靜。
她出了門往梅林去。路上沒有碰到人,十二郎或者他的小廝什麼的,順利地到了梅林。
過來接她的是桃子。
兩個人數日不見,分外親熱。
桃子道:“你跟我來。”
林嘉心頭跳了一下,恍惚找到了自己今晨心裡不靜的原因。大概就是在等著一句“你跟我來”。
她低下頭,掩去了一瞬的情緒,跟著桃子往裡面走。
漸漸聽到了青鋒劍劃破空氣的聲音,繞過一棵梅樹,一旬未見,凌九郎清雋矯健如昔。
這麼久了,林嘉也知道了,除了下雨的日子,凌昭的生活非常自律。這是不是就是書裡說的夏練三伏,冬練三九?
凌昭收了劍轉身,看到林嘉已經熟門熟路地蹲在那裡幫桃子燒水沏茶。
她穿了一身半舊的衣裙,還是他從前見過的老樣子。凌昭的心中,奇詭地生出了一絲淡淡的失望。
凌昭壓下心底這一絲怪異的情緒,走到大石邊放下劍,接過了茶,問林嘉:“書讀得怎麼樣了?”
林嘉道:“就快讀完了。”
凌昭告訴她:“不必急。”
林嘉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其實已經讀完了,在讀第三遍。”
她忙又道:“讀完這一遍,就還回來。”
凌昭抬眼看她:“值得讀三遍?”
林嘉微赧。
“讀一遍,囫囵吞棗。第二遍,發現許多漏過的細處。”她道,“第三遍,才體會其意。”
凌昭微微頷首:“如此,也算真的讀過了。”
就該這樣,認真地讀,細細地品,才不辜負了他為她選一本好書。
探花郎的眉眼,終於變得柔和起來。
林嘉的手忍不住按住了袖口,細細的手指摩挲再三,終於抽出了袖筒裡的幾張紙,雙手奉上,赧然道:“這個……”
“九公子可否看看?”
“是我抄的……”
第 26 章(指點)
第26章
手腕纖細雪白, 那紙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
凌昭將幾張紙在大石上鋪開,就著晨光細看。
還是佛經。但她的字有了變化,自然是因為臨了他給她的字帖。
看得出來下過功夫了。
凌昭凝視了經文片刻。
若這是弟弟們, 凌昭必定會指點一番, 哪處該怎麼樣運筆, 哪處該控制力道。但這是林嘉。
林嘉屏住呼吸。
凌昭卻將幾頁紙按住, 微微一笑:“多謝。”
既是佛經, 自然是給四夫人用來供奉,用來給凌四爺祈福的。
婢女們抄,是分內事。於林嘉,卻不是。
故而凌昭道一聲謝。
林嘉微微感到失望。
除非天賦異稟,否則人不管學什麼, 都是需要老師的。
從前在凌府的家學裡跟著學習,實際上連附學都稱不上, 就是白蹭課。練字的時候,女先生很耐心地指點各位凌府的姑娘和過來附學的親戚家姑娘,對她和其他兩個蹭課的女孩子就簡單略過了。
林嘉其實很喜歡讀書識字,一直很希望能有人好好地指點她。
這一點小小的期盼, 在晨光裡幻滅了。探花郎怎麼會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
好在林嘉很快調整過來, 赧然道:“字不太好,若能用便用,不能用也無妨的。”
“比之前的已經進步了。”凌昭道。看出了她那一剎的失望, 他停了一息, 還是告訴了她:“上次的也用了。”
那幾頁經文後來南燭不知道去向, 其實凌昭拿去給了四夫人。當然是和他自己的婢女抄的混在一起給的。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這其中還有旁人的, 挑揀了一番,凌昭親眼看著林嘉的也被挑中了, 由婢女拿去供奉上了。
凌昭不信鬼神。但四夫人信,她這裡日日不斷地供奉,為凌四爺祈福,要祈福百日。
她自己能從這種白煙繚繞的信仰中獲得安慰,那凌昭信不信也無所謂了,吩咐了下去,讓身邊識文斷字的婢女們也幫著抄。
他自己也會親自抄一些。四夫人最喜歡的就是他親自抄的,讓她有一種她和兒子共同為同一件事努力的親近感。
很是安心,很是安慰人。
聽到她抄的佛經真的被用上了,林嘉受寵若驚,忽然想起來,鄭重地告訴凌昭:“九公子放心,我動筆之前,都有淨手、焚香的。”
凌昭笑了。
他日常裡笑的次數實在太有限,以至於桃子都看呆了。
他笑了笑,再次說:“好,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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