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稷看著那身姿茕茕站在陣前的幹瘦文官,眼底卻閃過一抹復雜。
這文官名喚宋鶴卿,與秦國公乃至交,本在御史臺當差,說起來原太子能順利娶得秦家女,也有他的一份淵源在裡邊。
宋鶴卿為人正直到有些死板,也不屑與人結交,朝中大小官員,但凡做錯事都被他逮著彈劾過。楚炀帝在位時,不理朝政醉心煉丹尋求長生之法,他彈劾的折子更是把楚炀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楚炀帝盛怒本要斬他,秦國公不惜觸怒聖顏也要保宋鶴卿一命,他才得以被貶至青州下方一個小縣做縣令。
原太子再提出求娶秦家女時,大女兒秦國公尚且能以有婚約在身拒絕,原太子為逼秦箏嫁入東宮提出要娶秦家小女兒,秦國公再出言拒絕,無疑就是不把天家放在眼裡,又一次開罪皇帝,這才有了太子妃悔婚嫁入東宮一事。
宋鶴卿此番能調回青州主城,也是青州知府死後,他臨時頂上來的。
楚承稷對身後眾人道:“爾等且在此等候,我上前同他交涉。”
林堯聽他這麼說,當即就意識到對方隻怕是楚承稷相識的楚國舊臣。
楚承稷一人催馬上前,兩方人馬都拉緊了弓弦,燃起的松脂火把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張冠玉似的臉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宋鶴卿眯眼看著對方單槍匹馬過來談判的人,蒼老而幹瘦的身形挺得像是一顆青松。
他今日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召集這幾百殘兵前來迎敵的,對方人數上遠勝他們,卻選擇談和而不是強攻,委實叫他有些意外。
但不管對方是何居心,隻要能保青州百姓性命無虞,他便是死,也無憾了。
待楚承稷馭馬走近,他看清楚承稷臉時,飽經滄桑與世態的的一雙眼裡,竟泛起混濁淚光。
楚承稷下馬,對著宋鶴卿一揖:“宋大人。”
曾幾何時,宋鶴卿也抑鬱不得志,惱太子行事荒誕,可在楚國國破,楚帝自戮後,再見到楚承稷,湧上心頭的隻有滿腹心酸:“太子殿下……”
楚承稷道:“異族來犯,內亂四起,河山破碎,民不聊生,今高坐帝位的,非是明君,我欲重整河山,庇我萬民,宋大人雖隻授過孤半日課業,卻也是孤恩師,孤不願與宋大人兵戎相見。宋大人若還願為大楚效力,孤虛席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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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說下來,句句直戳宋鶴卿心窩子,他早已是老淚縱橫,若不是時局動蕩,治下百姓不得安生,他也早同好友一般以死明志了。
宋鶴卿撩起官袍,跪地叩首時,那筆挺如青松的背影才折了下去:“老臣願誓死追隨殿下!”
宋鶴卿身後那數百官兵也收起了武器,齊聲喝道:“我等願追隨太子殿下,光復大楚!”
趙逵扛著釘錘坐在馬背上,一臉迷惑問王彪:“那邊喊什麼呢?什麼太子不太子的?”
隔得太遠,這邊壓根聽不見楚承稷和宋鶴卿說的那些話,王彪也是抓耳撓腮:“俺咋知道?”
他求助一般看向林堯,林堯道:“軍師就是前楚太子。”
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
王彪險些咬到自己舌頭:“太……太子?”
林堯知道是時候了,舉起手中兵刃,帶頭大喝一聲:“追隨太子,光復大楚!”
因為他方才那句話,站在前面的人都知曉是怎麼一回事,舉起兵刃跟著大喊起來。後面的人見狀,以為他們一開始就是為太子做事的,隻是瞞得深而已,起兵可再沒有比光復大楚更名正言順的理由了,也紛紛舉起兵刃附和,一時間呼聲響喝行雲。
拿下青州城後的布防計劃,楚承稷在山上時就已同林堯商議好了,如今又有宋鶴卿鼎力相助,還平白多了一千人馬,接管青州城可以說是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
當晚,青州城樓上就換回了大楚旌旗。
這一夜諸多要事需要交接,兵防部署也是楚承稷親自去查驗過的,對進城的大軍更是三令五申,不得叨擾青州城內百姓,違者軍法處置。
林堯跟著楚承稷跑了一晚上,雖然沒打一場苦戰,可回到青州府衙後,還是累得腿肚子都酸疼,身上那件布甲裹著怪熱的,早被他脫下放到一邊。
見楚承稷回來後就研墨似要寫什麼東西,還當他是忘了脫布甲,好心提醒:“殿下,那布甲裡縫的棉花,您若是熱可以脫下來。”
楚承稷隻道:“不熱。”
林堯狐疑地瞅了瞅他額前那顆汗珠子,這還不熱?
……
天剛明,船艙外就響起敲門聲:“主子,有急報!”
沈彥之從案前抬起頭來,不遠處的地上還倒著一個空酒壇,宿醉的後果就是頭疼欲裂,他眼底布著不少血絲,整個人都充斥著一股頹敗感,沙啞開口:“進來。”
“主子,青州城失守了。”陳青臉色難看。
沈彥之按著額角的手一頓,眼神瞬間鋒利如刀:“什麼?”
陳青額前浸出了冷汗:“前朝太子昨夜帶兵攻下了青州城。”
沈彥之額角一條青筋凸起,嗓音冷厲:“前朝太子不是被圍困在兩堰山麼?他如何去的青州城?”
陳青道:“探子在琅琊山山腳下發現了馬蹄印,沿著蹄印一路追蹤,發現有人在兩山山崖之間修了一條索道,想來那群匪徒就是從索道下山的。”
沈彥之嘴角噙著一絲薄笑,整個人周身氣息愈發陰沉可怖:“斥候幹什麼吃的?兩堰山和琅琊山兩山之間有條索道與相連都不知?”
陳青垂下頭去,“斥候原先查探過,那山崖之間隔著元江,相距至少五十餘丈遠,並無任何連通的橋梁索道。”
這突然多出來的一條索道,在陳青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
沈彥之果然冷笑起來:“你是想說,那條索道是憑空出現的麼?”
陳青把頭垂得更低了些:“屬下不敢。”
沈彥之很快對目前的局勢做出了判斷,“留一千人馬繼續在此守著山賊窩的大門,另派一千人從索道攻上兩堰山,若找到太子妃,不可傷她一根毫發。其餘人等,隨我去奪回青州城!”
剿匪的三萬精兵南下了兩萬,僅剩的這一萬也是靠青州糧倉養著的。
沈彥之暗中留在青州,隻為守到山上糧草告罄,手刃前朝太子、帶走秦箏,怎料中途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他就不信,他帶著八千精兵,還殺不盡前楚太子手底下那幫烏合之眾!
……
兩堰山。
秦箏昨夜回來得晚,但心裡記掛著寨子裡的事,睡眠比平日淺,鄰近的雞鳴聲響起,她便醒了。
起身後發現窗戶外時不時傳來幾聲“咕咕”聲,她走過去打開窗葉一看,果真是那隻信鴿停在了窗邊,不知等了多久,但那雙豆豆眼裡,仿佛是有幾分不滿在裡面。
秦箏取下它腳上信筒裡的信後,照例給它灑了一撮碎米,信鴿啄完才拍著翅膀飛走了。
她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那信鴿比起從前好像圓了不少。
信是楚承稷寄來的,說他們已順利奪下青州城,秦箏懸了一夜的心總算是落回了原處。
昨夜怕出什麼意外,她一直都在琢磨如何加強後山的防御工事。
山崖那一片光禿禿的沒有樹木遮擋,若有敵襲,他們的人隻能躲在樹林裡才能找到庇護物,處境太被動。秦箏讓人用之前燒瓦時順帶燒制的磚石在山崖處搭建幾處簡易掩體。
隻能說未雨綢繆確實是有效,後山來報有情況時,秦箏叫上林昭匆匆趕了過去。
到了後山,隻見對面山崖上站在黑壓壓一片官兵,昨夜建起的磚垛掩體後面,都藏了兩名弓箭手,巴掌大的孔隙剛好能對外放箭,卻又能避免被敵方的箭镞傷到。
藏兩名弓箭手,主要是為了一名弓箭手拉弦上箭的間隙,另一名弓箭手能頂上,不至於叫攻過來的人鑽了空子。
林昭看著對面山崖,握著苗刀的手都緊了幾分:“官府還能派這麼多人來攻寨,隻怕青州城那邊也少不了一番惡戰。”
山寨裡留守的青壯年不到百人,若是官兵攻過來,對她們就是一場碾壓式的勝利。
秦箏怕她衝動,給她分析當前的形勢:“兩堰山的地勢,咱們隻要死守,官兵來再多也拿我們沒轍。你哥他們估計也是隻守不攻,如今糧草充足的是我們。官兵沒法從青州城內拿到補給,屆時隻會自亂陣腳。”
林昭捶了下一旁的樹幹:“那就耗下去!”
鐵索那頭斷開了,對面的官兵一開始的確是沒想到過來的法子,等他們也推著數臺床弩抵達對面山崖時,秦箏就意識到不秒了。
對方竟是直接把繩索系在弩箭上,靠著床弩的巨大爆發力,將弩箭射到這邊山巖壁上,這樣一來繩索就抵達這邊形成簡易索道了。
官兵腰上綁一條繩,另一頭拴在隨著弩箭射到這邊山巖的粗繩上,正攀著粗繩慢慢往這邊過來。
顯然官兵那邊也有人懂索道的原理,想用這種方式來引渡。
林昭擔心真叫他們攻過來,提刀就要上前:“我去砍斷那條繩索!”
秦箏拉住她,語氣篤定:“他們過不來。”
她一開始用床弩把繩索送過去時,可沒直接把弩箭射進巖層裡,而是讓陸家人配合,把繩索的一端栓到了樹上才引渡鐵索的。
原因無他,這山崖上的巖層是砂巖,一碰就散,弩箭的一部分插入巖層,繩索上再受重力,弩箭可不瞬間就被扯了出去。
果然,秦箏話音剛落,這邊山崖壁上就脫落幾片砂巖,嵌入巖層的那枚弩箭也脫落掉入山崖,主索一松,攀著主索過來的官兵也跟著墜了下去,一時間整個山崖都回蕩著那幾名官兵的慘叫聲。
這樣的高度落下去,底下又是湍急的元江水,基本上是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有了幾個人拿命做實驗,對面的官兵知道此舉行不通,倒是沒想再用這法子攻過來。
這一僵持,就是數天,後山那邊全天都有人輪崗看守,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有人報給秦箏和林昭。
楚承稷和林堯一走,秦箏跟林昭在寨中差不多就是在他們原本的位置。
秦箏知道她們這邊僵持著,隻怕楚承稷那邊和留守青州的那支剿匪大軍也是僵持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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