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箏心底徹底亂成了一團麻。
她乘坐的馬車,楚承稷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在前方,宋鶴卿和林堯各乘一騎,一左一右跟在他側後方。
文臣武將,風姿昭昭。
秦箏將車簾輕輕挑開一條縫,望著楚承稷在馬背上高挺筆直的身影,怔怔地出神。
楚承稷似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二人目光隔空交匯。
秦箏怕他這一回頭引得林堯和宋鶴卿也回頭來看,趕緊放下了車簾。
“停。”楚承稷突然出聲。
宋鶴卿生怕他突然提出中途折返,顫顫巍巍問:“殿下怎麼了?”
楚承稷道:“天氣炎熱,大軍原地修整片刻再動身。”
已經立夏,日頭一天比一天毒辣,趕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路,隨行將士們的確有些疲乏。
宋鶴卿把心放回肚子裡,命人傳令下去就地修整。
楚承稷打馬行至馬車前,挑起車簾,將馬背上的水囊遞了進去。
馬車的空間很大,坐塌前的矮幾上,茶水糕點一應俱全,秦箏一身金紅色華麗宮裝倚窗而坐,烏發盤起,綴著金釵步搖,面上也點了精致的妝容。
最惹人眼的莫過於她額間那朵細細描繪的絳色花鈿,與她唇上極致豔麗的朱紅口脂遙相呼應。
楚承稷見慣了她不施粉黛的清冷模樣,這一刻瞧著她濃顏盛裝,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三息有餘。
秦箏看他走過來掀起車簾隻為了給自己遞水,還當他是忘了馬車內備有茶水,指了指矮幾上的茶盞:“我這裡有茶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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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承稷收回水囊,半點不客氣地道:“給我倒一杯。”
他過來就為了討杯茶水喝?
秦箏心中怪異,卻還是倒了一杯送至他手中。
楚承稷仰頭喝下,把茶盞遞了回去:“你方才一直看著我,是有什麼事想同我說?”
秦箏想到他生辰一事,心中愈發紛亂,若是直接問他,他反問自己為何不知他生辰是哪一日,自己又該如何作答?
坦白她其實是從異世來的孤魂野鬼?
別說是敬畏鬼神的古人,便是在現代,魂穿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嚷嚷出去隻怕也會讓原本親近的人難以接受。
秦箏心思百轉,淺笑著搖了搖頭,道:“隻是想看看你。”
紅唇在日光下像是櫻桃蜜果,誘人採擷。
楚承稷眯著眸子看她,突然問了句,“你的口脂可帶著的?”
秦箏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怕路上弄花了妝容,她把胭脂水粉一並帶上了馬車。
楚承稷道,“我還有些渴。”
秦箏正準備給他再倒一杯茶水,望著他眼底促狹的笑意,突然懂了他是什麼意思,面上飛快地浮起一片薄紅,憤憤瞪他一眼,惱火地放下了車簾子。
她這廂剛坐好,車夫就被支開了,某人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馬車。
楚承稷今日頭束金冠,錦衣玉帶,愈顯俊美。
秦箏美目一瞪,警告他:“這是在外邊,你可別亂來。”
她不知,美人之所以被稱為美人,便是嗔怒,那也是別有風情。
楚承稷是第一次看到她點唇脂,鮮紅,靡豔,直教人想覆上去,將她的唇脂一點點揉亂,吞盡。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楚承稷下車後,秦箏好一會兒才平復呼吸,從馬車的暗閣裡翻出巴掌大的小銅鏡,對著銅鏡把被暈花的口脂擦幹淨了,點上新的。
想起方才某人的話,臉上不免有些燙。
“你不讓我在這裡親你?到了佛寺親你?”
那般清冷自持的一個人,究竟是怎麼說出這樣放浪形骸的話來的?
……
眾人修整了一刻鍾,很快又開始趕路,總算是在正午之前抵達了雲崗寺山腳。
雲崗寺因是武嘉帝生前修行過的地方,這些年一直香火不斷,今年汴京易主,前來上香的人才少了些。
大軍封了山,為顯誠心,秦箏得和楚承稷一起從山腳下的石階步行上山。
楚承稷倒是不忌諱那麼多,命人尋一架滑竿來,被秦箏婉拒了。
這具身體確實嬌弱,但這逃亡的一路,什麼苦都吃過了,上千級石階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她跟著林昭習了許久的武,來了青州城自己也時常獨自練習,從未落下,身體素質還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最後那滑竿用在了宋鶴卿身上,他一把年紀跟著爬石階,爬到一半實在是體力不支,楚承稷命一直抬著滑竿跟在後面的將士將他抬了上去。
雲崗寺的住持得了消息,帶著寺中一眾僧人早早地恭候在了山門外。
住持是個白胖的僧人,耳垂肥大,笑起來像供奉在佛龛裡的羅漢,慈眉善目的,眼底卻又有一股看破世俗後的通達。
“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有失遠迎。”住持一手捻著念珠,一手呈掌豎在身前,對著楚承稷行了個佛禮。
楚承稷回了他一個佛禮,眉眼間透著些許清冷和淡漠:“先祖誕辰,特來祭拜,有勞住持了。”
楚承稷把這句打了好幾遍腹稿的話說出來,還是覺著怪異。
住持笑呵呵道:“施主面善,是個有佛緣的。”
他目光落到秦箏身上,笑意愈發莫測了些:“女施主的佛緣也不淺。”
秦箏一直都是個無宗教信仰者,前世偶爾幾次去佛廟道觀,都是去景點打卡,突然被人誇一句有佛緣,秦箏有點懷疑是這位住持大師說這話是在看人下碟。
她面上倒是分毫情緒不顯,隻學著楚承稷的樣子給住持回了一個佛禮。
每逢武嘉帝誕辰,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貧民百姓,都會前來寺中上香,寺廟僧侶也專門開闢了一間殿宇,為武嘉帝塑了金身,香火供奉著。
楚承稷和秦箏被住持親自帶到武帝殿內,知客僧點了香分別拿給她們。
秦箏偷偷打量了一眼寺中給武嘉帝塑的金身,頭戴冕旒,身著龍袍,至於身形相貌嘛……隻能說確實很威儀。
秦箏知道但凡是供百姓祭拜的,不管的佛龛還是神像,都是講究寫意,不可能寫實,倒也不覺著武嘉帝生前就是這泥相的模樣。
祭詞自是由宋鶴卿來念,“高祖陛下在上,時山河崩離,異族來犯,踐我河山,辱我萬民,高祖陛下上承天命,重整河山,北徵戎狄,南驅巫夷,救萬民於水火,炳青史千秋……”
歌頌武嘉帝的祭詞宋鶴卿念了兩三頁還沒念完,楚承稷靜靜聽著,嘴角似翹非翹,帶著幾分嘲意。
秦箏眼角餘光瞥到他,心說這人在祖宗廟宇前還這般,未免也太不敬了些。
等了半天,歌頌功德的部分總算是念完了,說到現下時局,宋鶴卿想起昔年昌盛的大楚成了這般模樣,沒忍住涕零:
“而今時局,比起昔年有過之而無不及,祁縣賊子逆反,入主汴京殺我皇族,文臣武將,忠烈者折戟而去,河西四郡落入異族之手,我輩臣民百姓再為蠻夷所役,臣每每想起,無不倉惶涕下。此危急存亡之秋,幸得太子力挽狂瀾,佔青、徐二州,光復楚室。今賊子遣兵來戰,敵盛我寡,願高祖陛下佑我大楚,佑我殿下!”
殿外不少將士聽到宋鶴卿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眼眶都隱隱泛紅,緊握手中兵器,恨不能現在就衝上戰場殺敵。
秦箏也有些被宋鶴卿念的祭詞所打動,和楚承稷一起上香叩拜時,要多誠心有多誠心。
反倒是楚承稷,從始至終都一臉淡漠,半點看不出對自家老祖宗的敬重。
秦箏暗自腹誹,楚家老祖宗這還是真是攤上了個不肖子孫?
已至午時,祭拜完武帝,住持留他們在寺中用素齋。
秦箏和楚承稷被領到一件特意布置過的禪房休息時,再無外人,她問:“殿下似乎不喜這裡?”
楚承稷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佛經翻看:“沒什麼喜不喜的。”
他修了十八年的禪,隻是後來又不信禪罷了。
當年世人罵他“窮兵黩武”、“隴西屠夫”,罵雲崗寺教出一個殺人如麻的人間惡鬼,雲崗寺山門被搗毀,對外稱從他下山之時起,就已將他從俗家弟子名譜上除名。
然而不過是睜眼閉目間,三百年光陰就已逝,他又成了天下百姓交口稱贊的武神,還被建廟宇塑金身供奉香火。
若說情緒,倒也沒什麼太大情緒起伏,隻是還做不到平靜如水罷了。
秦箏總覺得這一刻他的離自己很遠,又似乎很近,一種跨越光陰的渺茫感。
她走過去在他腳邊的蒲團坐下,趴在他膝頭,在他垂眸看來時,淺著笑問:“看的哪卷經書?”
她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不想他在沉浸在那些她無法觸及的情緒裡。
“《金剛經》。”楚承稷答,眉眼間的疏離淡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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