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還是端起涼水喝了一口。
又看她一眼,其實對她的舉動有些受用。
棲遲看了看他的臉色,問:“聽聞那胡部買賣的事進展得挺好?”
伏廷嗯一聲,又喝了一口涼水,放下了。
“那些商戶,可頂用麼?”她又問。
伏廷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魚形商號的那家,“還好。”
說著看她一眼:“為何問這個?”
棲遲說:“秋霜今日外出採買,看見小義自那魚形商號家的鋪子裡出來,似是宣了什麼命令,回來告訴了我,我還以為是進展不好,這才問起。”她說著,在往想問的事上慢慢靠近:“小義可是真宣了什麼命令?”
伏廷也沒瞞她:“沒什麼,是我想見一見那家東家。”
“為何?”她終於接上自己想問的。
伏廷又看住了她。
她暗暗捏住手心,道:“我隻是好奇,因何你身為大都護,卻想要見一個商人。”
伏廷說:“探探他的底。”
他走去屏風後換衣服。
羅小義先前也問過他,為何非要見一個商戶的東家。
他回答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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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計得失地相助都護府,一次,他可以相信是出於仁義,兩次,卻未必了。
那位東家根本都不是北地之人,甚至都未曾到過北地,卻可以放棄商人逐利的本性,數次相助都護府與北地,未免太過奇怪。
過往幾年,曾也有幾大都護府出面,說要替他在聖人面前進言,詳敘北地艱難,讓朝廷重視。
他留了個心眼,並未多言。
到頭來,卻不過是想從他這裡獲得良駒精兵做交換。
未能得逞,那幾大都護府最後好話都說給了自己,並未替他的安北都護府說過半句話,反而是爭著去朝中要錢了。
他一路走到今日,從不相信天底下會有平白無故的好事。
朝中尚且講利益,何況是本就重利的商人。
一家本就財力過人,如今又在北地各處蓬勃的商號,尚不完全知根知底,已與都護府扯上諸多關聯,還滲入了民生關節。
北地多年艱苦,剛有起色,他不得不謹慎。
棲遲卻還站在小案旁,想著他的那句話。
她不好問得太過詳細,自然也不知他要探什麼底,一時反倒更沒底了。
她往屏風後看,伏廷沒完全走進去,半邊身體被擋著,這半邊剛解開的軍服搭著,他低著頭,在松袖口。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轉頭看了過來,手上未停,眼睛盯著她:“還有要問的?”
棲遲不好再問這個,否則便太明顯了,她問了別的:“瀚海府有何值得一去的地方?”
伏廷聽到這問話,眼在她身上又是一掃,心說今日她是怎麼了,盡問些不相關的事。
卻還是給了回答:“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方便的大約也隻有佛寺。”
“什麼佛寺?”她問。
他說:“你先前去過。”
棲遲想了起來,她也隻去一家佛寺,就是城外那家,沉思一瞬,提議說:“不如去那佛寺中住上些時日如何?”
伏廷轉眼看來:“為何?”
棲遲輕聲說:“在府中也感受不到什麼春光,料想在外會好一些。”
這是這是隨口找的理由,也不知他是否會答應。
伏廷抿著唇,脫著軍服想,這似乎還是她頭一回提要求。
棲遲正看著他,在等他回答。
他看了看她的臉,點了頭:“我會叫小義安排。”
“好。”棲遲說完,在案邊緩緩坐下,沒料到他竟爽快地答應了,又悄悄看他一眼。
心想:還說他是莽夫,但這男人莽夫的時候大概隻在床上了,心思分明深沉的很,否則又如何會來這突如其來的一步。
※
第二日一早,羅小義收到他三哥傳令,做好了安排,趕來都護府。
一行僕從已將馬車備好。
他在門口等了片刻,看見他三哥走了出來,快步迎上去說:“三哥,寺裡已打點過了。”羅小義說。
所謂打點,就是叫選好的兩隊兵身著便服護在寺外,這是伏廷的吩咐,既不妨礙他人正常進香,也可保證安全。
他說完又道:“嫂嫂怎會想起去寺裡住了?”
伏廷說:“她想去就去。”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果然還是疼嫂嫂。”
他掃來一眼:“去開路。”
羅小義笑嘻嘻地去前面上了馬。
棲遲走出府門來,身上披著件湖綢披風,看著伏廷:“我好了。”
伏廷點頭,伸手扯了馬韁,翻身上去。
新露秋霜一個打簾,一個放墩,棲遲踩著登上了車。
……
一早,寺院裡還無人上香,安安靜靜。
山門大開,眾僧在列。
住持聽聞大都護與夫人竟要來寺中小住,早就領著僧侶們候在山門前恭迎。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方見得一行人登入山上來,住持忙迎上前去見禮。
“大都護,夫人,請——”
伏廷走前,棲遲跟在後面,隨著住持入寺。
她看他今日身上換了件玄黑軍服,身上掛劍,比起往常愈發一身寒冽,入殿前,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伏廷回頭,見她在他腰上看了一眼,明白過來。
她是提醒他別嚇著寺裡的僧人。
他將劍解了,拋給近衛,才隨住持進去。
住持一路做請,引著二人到了後院禪房前,呼了聲佛號,停下說:“得知大都護與夫人要來,特地空出了寺中最好的兩間禪房,隻因寺院乃清修之地,隻能冒犯請大都護與夫人分房住了。”
棲遲聞言,多少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先看了一眼伏廷。
他目光沉穩,一如平常:“知道了。”
住持道了謝,退下了。
他在此時轉頭看來:“看什麼?”
原來早就發現了。
棲遲眼一動,轉開:“沒看什麼。”
他多少猜到了些,嘴角忍笑,轉頭去看那禪房,兩間是挨在一起的,都差不多,隻不過左邊一間朝南,光亮堂些。
他先走進了朝北那間。
棲遲見他進去了,便進了南面的。
新露和秋霜跟進來,手腳麻利地為她料理了一下房中。
隻一會兒,秋霜便悄悄走近:“家主是故意住入寺中來的?”
棲遲點頭。
哪裡是為了什麼春光,隻是見伏廷是動了真的,在都護府裡或許會不方便她安排,出來了會便利一些。
秋霜又小聲問了句:“那家主可有計較了?”
她蹙起眉,輕輕搖了搖頭:“文書要送到理應要花些時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霜轉頭與新露對視一眼,都不再多言,隻當是來此遊春來了。
……
棲遲在禪房裡待了片刻,出來時,日頭不過剛升起。
這後院裡種了些花樹,隻是北地春晚,其實所謂的春色還不如都護府,一截桃花枝挑出來,枝光禿,花剛結了骨朵。
她站在樹下,卻也沒用心看,隻在想著這樁棘手的事。
伏廷正要出寺,經過時停了下來。
棲遲側對著他,站在樹下,大約是因為要來佛寺,今日頭上绾著莊重的雲鬢,未戴貴重首飾,素淨的一張臉,卻更顯得雪白。
也不知在想什麼,竟沒注意到他站在一旁。
他也不出聲,看到枝頭一截桃枝掃著她鬢發,再看她,卻仍在出神。
他伸手,將那截桃枝折了下來,又看了看她臉,手捏著,比在她發間,瘦枝綴骨朵,襯著她的發,卻似個裝點似的。
看了看,還是拿下來了。
是沒有捉弄她的心,想到他身為大都護,卻身無餘錢,總不能給自家夫人隻簪一支桃枝。
棲遲感覺發上被什麼碰了一下,終於回了神,轉頭看來,才發現他站著,手上已拿上馬鞭,另一隻手裡,卻捏著一支桃枝,問:“那什麼?”
他隨手扔了:“剛折的罷了。”
說完往外走。
“去軍中?”她問。
“嗯。”他往前走遠。
棲遲想還好是去軍中,看著他走了,忽而覺得發上似有什麼,伸手去摸了一下,摸到了一顆花苞。
捻在指間看了看,也不知是何時沾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當家:見什麼啊大寶,我倆天天見。
伏廷:誰?誰在說話?!
棲遲:誰啊?不知道啊……
第四十四章
寺中日子, 枯燥, 且一成不變。
講經房裡,住持講經的聲音沉緩寧靜。
諸位僧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下方的蒲團上, 鴉雀無聲。
最前方,棲遲端正跪坐,也在聽經之列。
一篇經講完了, 住持合上經書,恭敬地問:“不知夫人聽到現在, 有何見解。”
棲遲卻並非真是來聽經的,隻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隻是過來尋常小住的模樣罷了,方才甚至連他所講的一句經文也沒在意聽。
她雙手合十, 將問題拋還回去,溫聲說:“還請住持賜教。”
住持呼了聲佛號,道:“佛說四大皆空, 心境豁達, 便可超脫塵世。”
棲遲問:“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住持答:“放下掛礙, 便可無欲無求。”
棲遲聞言不禁笑了一下,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放下掛礙?
她自光州而來, 就帶著一份最沉最重的掛礙。
她說:“我有欲亦有求, 所以我隻是人, 成不了佛。”
住持被這話一回,礙於對方貴為大都護夫人,也不好再拿什麼佛理來說服她, 隻合著雙手又呼一聲佛號,不再言語了。
門邊,新露站在那裡,朝門裡露了個臉。
棲遲看見,起了身,話別住持,走出門去。
出了講經堂,她領著新露,一路進了大雄寶殿。
殿內香煙嫋嫋,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邊的蒲團上拜著,拜了幾拜之後,起了身,旁邊那人已走了。
那是棲遲名下鋪子的一個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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