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顏景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醫館門口了。聽俞小公爺說,衛芙有孕以後就加強了和娘家的人情往來,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段,衛家和顏景的母親都站在了她這一邊,壓得顏景根本不敢出現在醫館這條街上。
「沒想到她看起來柔柔弱弱,手段倒是不少。女人真可怕。」俞明曜說這話的時候一手拿著點心在啃,另一隻手伸過來等我給他診脈。
我看著他那張雌雄莫辨的臉,突然想起來他身邊隻有管事和小廝,根本沒有丫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小公爺不喜歡女人嗎?」
「?」
我了然,隨即鄭重地拍拍他的肩:「沒有關系的,您的家人那麼疼您,肯定會理解您的!」
俞明曜毫不手軟地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兒:「我看你是閑得慌吧!走,跟我去看姑姑!」
13.
事實證明,臨時起意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我們的馬車沒走出太遠就突然一個急剎,我和俞明曜被顛得東倒西歪。
我剛被他扶正,就聽到一個大嗓門在嚷嚷:「貴人就了不起嗎?貴人撞到人就可以不用賠償嗎?」
這是馬車撞到人了?
隨著周圍逐漸有了看熱鬧的聲音,俞明曜敲了兩下馬車內壁,很快就有下人上前:「主子,是她突然沖過來的。我們及時拉住了馬,但還是撞到了她。」
我吃驚地看著俞明曜:「碰瓷?」
我還沒見過古代的碰瓷呢!我悄悄掀開簾子,就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賴在地上,正不顧形象地驚聲尖叫:「賠錢,賠錢!我要看大夫!」
「來了來了!大夫來了!」我急匆匆跳下馬車,還不忘拿上藥箱。
我三兩步跑到她面前就要給她檢查,她立刻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你要做什麼!貴人要殺人滅口啦!貴人要殺人滅口啦!」
我被她的陣仗嚇了一跳:「呃,冷靜一點,我是大夫!你要是太激動的話,傷口會裂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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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雙手交叉擋在自己身前,根本不讓我碰:「胡說!你是從馬車上下來的,怎麼會是大夫?你就是要殺人滅口!你就是不想給錢!」
她突然拔下頭上的簪子,全力朝我揮舞起來!
我後退不及,第一反應是不伸手擋,但這樣一來,那簪子就朝我的臉去了。
我下意識閉上雙眼,等待著預想中的刺痛,甚至大腦已經想好一會兒要怎麼清洗傷口,怎麼給自己開藥,結果下一秒,我就聽到了女子的尖叫。
我重新睜開眼,才發現俞明曜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車了。現在他正站在女子的旁邊,抓住了她,還卸掉了她的手臂!
女子跪坐在原地哭叫著,周圍人全都目瞪口呆。
俞明曜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這條街上誰不認識李大夫?誰不知道她醫術好、心也善?怎麼到你這就成了要殺人滅口的兇手了?」
他輕蔑地打量了女子兩眼,對我說:「去檢查一下吧,看看撞得多重。」
女子疼得沒法掙扎,但她依然尖叫著拒絕我接近。
這態度就很不對了,我仔細檢查後初步判斷:「隻是輕微的挫傷。」
除了俞明曜讓她脫臼以外。
周圍嘩然,大家都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這女子是想訛錢了。
有人低聲說:「怎麼想的?惹誰不好,惹這個混世魔頭,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麼?」
大家都在等俞明曜當場發飆,我甚至在角落邊邊瞅到了看熱鬧的御史。
這邊廂,俞明曜蹲到女子前面,臉色陰鬱:「不管你是想訛錢也好,還是想敗壞我的名聲也好,都是小事。但想傷我的人,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默默吞了口唾沫,尋思著如果俞明曜等會太過,我得攔一攔。
結果沒承想,他隻是在女子恐懼的神色中,扔給她一個錢袋,然後吩咐下人:「帶她去附近的醫館治傷,然後去報官。」
「是!」
「走吧。」做完這些,俞明曜彎腰拎起藥箱和我,重新上了馬車。
就,這?
我和看熱鬧的人都呆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上車後的俞明曜就伸出一根手指不停點我的額頭:「你不是腦子挺好使的嗎?怎麼今天遇到點事就沖上去了?你做事過不過腦子?」
「別人要傷你,你能不能躲一下?光知道保護手有什麼用,你是大夫沒錯,但手有命重要?」
「你是下屬,知道嗎?跟我說一遍,下屬!你要做什麼應該先徵得我同意,冒冒失失像什麼話!」
「……誒,誒,別哭啊……不是,我不是罵你,我還不是怕你出事……」
俞明曜教訓到一半,我突然哭起來,眼淚豆子一滴一滴裝滿了委屈。
我確實怕了,但不是怕被那女子傷害。
穿越至今,不論身處戰場還是人在京城,我一直無依無靠、戰戰兢兢,即便是背靠著顏景的時候,我都從不敢放松和放縱。因為我知道,我如果遇到了危險,或者犯了事,他會先權衡,再考慮要不要救我。
這個時代,女子和人命這兩個詞分量太輕,不論我表面看起來多麼強大,多麼沒心沒肺,多麼拼命,我的內心都是毫無安全感的。
我過去之所以不哭,不是因為我不難過,不害怕,而是因為這些情感對我的前路沒有益處。
現在有人會替我出頭了,有人會因為我不珍惜自己,因為我犯蠢而罵我了,我那些積壓在心裡的負面情緒一下就都轉化成了曠世大委屈。
我不管不顧地任性大哭,眼淚鼻涕掛了一臉。
俞明曜一副「糟了、糟了」的樣子,手忙腳亂地在馬車裡翻找帕子,最後隻翻出了個食盒。
裡面有我喜歡的紅豆餅。
他尷尬地把紅豆餅遞給我:「是我錯了,要不,吃點兒?」
我像個神經病一樣破涕而笑。
14.
到公主府後,我的眼睛腫得老大,俞明曜的袖子臟了一大塊。
公主和駙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我和俞明曜投來曖昧不明的眼光。
俞小公爺頂著不知是羞還是惱的大黑臉,疾步往他慣用的院子走去——他受不了一袖子的鼻涕眼淚,說要換衣服。
我怪不好意思的,不等公主是不是要說啥,抓起她的手腕就是一個診脈。
當我沉浸在脈相中時,精神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然後我就品出了一絲不同。
我慢慢蹙起眉,又請公主換了一隻手,這時俞明曜也換衣服回來了,他看著屋內異樣的氣氛,與公主和駙馬一起安靜地等著。
這一脈我品了很久,直到我松開手,駙馬才緊張地問出聲:「怎麼了?」
我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駙馬,張了張嘴沒發出聲。
我又求助地看向俞明曜,滿臉忐忑。
他的表情逐漸肅穆起來。他沉思片刻,冷靜地說:「別擔心,有什麼事就直接說。」
我吐出一口氣,感到有了主心骨。
我鄭重其事地對公主說:「您有喜了。」
公主原本嚴肅的臉慢慢變成驚訝,接著又很快變成驚喜。她側身過去緊緊抓住駙馬的手,臉上迸發出少女般的笑容:「阿榮,我,我沒聽錯吧?」
聽著公主略帶哭腔的聲音,駙馬的手都抖了起來,但他卻並沒有露出開心的神情,反而十分緊張地看著我:「公主的身子受得住嗎?」
我看著公主仿佛一下從天空跌入泥土的臉,緩緩搖頭:「理論上來說,公主現在的身子還不適合受孕。即便現在懷上了,也不能保證胎兒能平安活到生產。」
「那就不要孩子!」駙馬快速決定。
「不行!」公主一下站起身,情緒激動,「我盼了這個孩子這麼久,他既然來了,你憑什麼不要?」
公主用力抓住我的手,臉上難得露出怒容:「本宮命令你,保住我的孩子!」
好疼!
我知道她是因為情緒激動,並不是遷怒於我,再加上我憐惜她現在是雙身子,沒敢貿然把手掙脫開。
在我咬牙切齒忍痛的工夫,俞明曜迅速上前安撫:「姑姑,您冷靜一點,小心傷到孩子!」
公主這才一驚,冷靜了下來,松開了我。
俞明曜不著痕跡半擋住我:「姑姑,您別急,不如把老太醫也叫過來,聽聽他怎麼說。」
因著我是女子,俞明曜有心讓我逐漸接手公主的私人醫生工作,所以這半月以來,老太醫幾乎都隻在府裡養老,很少再替公主診脈。
老太醫來後,慎之又慎地看了脈,和我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公主一臉頹敗,往日的那身光彩和傲氣全然不見,她雙目無神地問我和老太醫:「真就沒辦法了嗎?」
我心疼不已。
我咬咬牙:「也不是全無辦法,如果您願意臥床保胎,遵醫囑吃藥、扎針、用艾灸……我們就可以試試。但公主,這個過程很辛苦,結果也不一定好,更重要的是,您生產時的風險仍然會很大,即便如此您也要保下孩子嗎?」
公主眼睛裡的火被點燃了,她沒有任何猶豫:「我要試!」
她想了想,又說:「你盡管大膽試,就算保不下來,本宮也不會給你降罪。但如果保下來了,你可以提一個願望。」
15.
我從俞明曜借給我的小院子搬到了公主府,為了讓我安心工作,公主讓我住進了最豪華的客房,還撥了身邊的大丫鬟和一串小丫鬟照顧我的起居。
俞明曜拎著酒壺晃到我這兒的時候,我正坐在廊下看著月亮和星星發呆。
看著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怎麼,後悔了?」俞明曜問。
「後悔了。」
我太沖動了。如果按照我過去的性格,這種把握極低的事,我是不會建議患者嘗試的。
對患者不好,對我也不好。
「我最近真是太不謹慎了。」我又嘆了口氣,這種情況似乎是從我意識到凡事都有俞明曜給我兜底以後開始的。
大意了啊!
但是……
「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到公主露出那樣的表情。
你說,公主為什麼一定要孩子呢?萬一她出事了怎麼辦?萬一駙馬移情別戀怎麼辦?」
「他敢!」俞明曜把酒壺一摔,「如果有那一天,我和舅舅會撕了他。」
俞明曜口中的舅舅指的是皇帝。
半晌,他有些無語地看著我:「你能不能不要在別人家裡說人壞話,冒冒失失,也不怕得罪人。」
我做了個鬼臉,也不看誰說的話更得罪人。
他白了我一眼,坐到我旁邊:「姑姑並不是為了駙馬才想要孩子,她是自己想要。十多年前姑姑曾經有一次做母親的機會,但當時她要上戰場,為了國家,她打掉了那個孩子。」
「這之後她就再也沒能懷上。誰都不知道姑姑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這個決定的,但你我都看得出來,這一次,誰都無法阻攔她。」
我有些低落:「做女子真難。」
俞明曜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你還記得那個故意撞我馬車的女人嗎?」
我抬起頭。
「她後來去了醫館,把手復位了,但說什麼也不肯多花錢買藥。去見官之前,她求我派過去的人把多的錢給她弟弟。那孩子咳得厲害,說是出生就如此,隻能養著。」
所以那個碰瓷女是為了她弟弟!
「然後呢?」我巴巴地問。
俞明曜手託著頭,滿不在乎:「沒然後,我讓人把她放了,順便給了你的帖子,讓他們去醫館看病。」
我的帖子,那就是看病不收錢,拿藥成本價。
我一笑,心情暢快了許多,並且覺得此刻的小公爺格外順眼。
他說:「女子想要在這個世道生存得好,總要比男子難些,所以不論是姑姑還是你,又或者是衛氏以及這個女人,都有讓人佩服的勇氣和毅力。」
他收起手,看向天空:「我過去從沒想過自己的理想是什麼,看到你們,我想,如果能努力讓這個國家變成一個女子也能生存得很好的地方,也不錯。」
說完這些,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照顧好自己。」
風從他的身上吹來淡淡的酒味,隔天一早,他去了戰場。
16.
原來那晚他是在跟我道別?
公主說,俞明曜替了她的差事,但具體是什麼,她沒說。
總之並不是什麼很安逸的工作就是了,畢竟皇帝並沒有發過要他去邊塞的詔書。
這麼一想,俞明曜應該一直都做的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所以俞家的哥哥姐姐,還有皇帝、公主才對他那麼寵愛。
——那根本不是什麼寵愛,是愧疚。
這個少年,被人說囂張跋扈,被人說玷汙了俞家的臉面,但內裡那個真實的他,又有多少人有幸看見呢?
明明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卻背起了最沉重的責任。現在又為了公主能安心待產,接下了她的工作……
「哦,倒也不都是為了我。」公主躺在床上跟我說閑話。
我一邊替她燻著艾灸,一邊接話:「那是為什麼?」
「似乎是為了哪家姑娘,在努力賺功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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