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七平的描述,帶著身臨其境的絕望,就像他也曾這樣死過一次,且再不想重溫。
徐望想起了自己被熊撲的那次。
那是他進入“鸮”的第一天,連東南西北都沒鬧清楚,從始至終當這是個夢,所以被熊撲的時候其實沒多害怕,可能也是因為發生得太快,以至於現在再想起來,還是沒太多心有餘悸。但那一刻的疼他記著了,這輩子都忘不了疼,單是想想,肩膀的傷口就隱隱作痛起來。
“總有‘回家執念’超過‘死亡恐懼’的人,”吳笙理解茅七平的感性陳述,但他更願意從理性出發,“痛苦效應都是邊際遞減的,一個人死一次會害怕,死十次就不一樣了,哪怕受到的傷害在客觀上是等量的,在主觀上的痛苦也會逐次遞減。”
“俗稱,麻木了。”徐望趕忙給下面人解釋,免得其被隊友繞暈。
“這樣的人當然有,我在闖第二關的時候就遇見一個,上來就把炸彈引爆了,弄得我們一起彈了出去,他說他就是想試試自殺行不行,如果行,以後就可以徹底告別這鬼地方了……”
“後來呢?”徐望總覺得還有下文。
“後來我在這片無盡海裡又遇見他們隊了,但隊裡沒有他,我以為是散伙重組了,結果另外三個人說,自殺到第十次的時候,彈回現實的隻有他們仨。”
“那個人留在‘鸮’裡了?”
“不,消失了,無論是這裡還是現實裡,都再沒出現過這個人。”
“……”
“另外三個人為什麼沒消失?”吳笙問,“嚴格意義上講,他們也同樣自殺了十次。”
“沒有,”茅七平說,“那人第一次自殺的時候,是和其他人組隊,後來被踢了,才和他們仨搭檔,所以算起來,另外三人隻自殺了九次。”
況金鑫聽著都替那三個人捏把汗:“他們肯定再也不敢試第十回 了……”
“我先前一直弄不明白,都是死,這鬼地方怎麼就能分清楚意外還是自殺?後來待的時間長了,就懂了,”茅七平淡淡的嘆息裡,帶著一絲戲謔,“‘鸮’啊,在咱們腦袋裡盯著呢。”
一縷海風,毫無預警吹散了船上和船下之間的一小團霧,似乎這風就是衝著這霧來的,為了讓船上船下的人能有片刻的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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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相撞的徐望和茅七平同時愣住,後者眼裡還存著沒來得及收斂的心酸和苦楚。
船下的“奸商”,並沒有他表現出的那樣豁達不在乎,所謂的隨遇而安,更像是無奈認命。
“第三關呢,”徐望假裝沒看見對方的異樣,特自然地問,“受傷和死亡我們都清楚了,第三關到底什麼內容,我已經等不及了!”
茅七平怔了怔,立刻借坡下驢:“僵屍,第三關是打僵屍。”
這回輪到徐望愣了。
一旁的錢艾趁著還能看見船下,趕忙伸平胳膊原地蹦了兩下:“這種穿著清朝服的僵屍?”
茅七平無語,抬手一上一下比出兩個“黑爪掏心”,同時上下牙“咔咔”咬兩下:“植物大戰僵屍的這種僵屍!”
“哦,”錢艾很失望,自覺看過的所有八十年代香港僵屍片都派不上用場了,“你直接說喪屍不就完了。”
“行,那就喪屍,”客戶永遠最大,“進去之後會得到疫苗和隨機武器,將疫苗順利送到市中心醫院,即為交卷通關。”
“進去之後的環境是城市?”錢艾問。
茅七平說:“一半城市,一半廢墟。”
況金鑫被錢艾鎮定自若、條理清晰的提問驚著了,這還是那個缺乏安全感的錢哥嗎?
喪屍哎,單是想想那畫面,他都覺得頭皮發麻:“錢哥,你不害怕嗎?”
“怕啥啊,”錢艾說,“這玩意兒不像鬼,從外表到技能都千變萬化的,怎麼恐怖怎麼來。對付喪屍,隻要注意別被咬著,剩下的就和打架一樣。”
“而且它們的動作很遲緩,”吳笙比錢艾還冷靜,“但凡我們跑起來,衝出一條血路,隻要體力夠,它們就永遠別想追上我們。”
“對對!”錢艾一臉“我正要說這個”的用力點頭。
迷霧又起,茅七平的臉漸漸模糊。
但聲音清晰:“呃,你們可能對第三關的喪屍有點誤解,它們的速度可不慢……”
吳笙皺眉:“它們會跑?”
“每一個都是喪屍界的博爾特。”茅七平說。
第32章 酸楚
從內容, 到攻略,從重點事項, 到額外提醒, 吳笙把茅七平給出的所有3/23的信息, 提純精簡,再錄入到手機備忘錄裡, 仍是密密麻麻佔了一屏。
徐望全程認真聆聽,最後又拿過吳笙手機從頭到尾鞏固了一遍記憶, 真心覺得400元的定價,簡直業界良心。
說完第三關,就要來到眼下最重要的,無盡海了。
“四座燈塔代表四處航線目的地, 東西寶藏灘的燈塔裡放著寶箱, 可以開出錢或者文具,南北飛行島的燈塔裡放著飛行船,可以乘船飛往任意坐標……”
茅七平剛開了個頭, 船上船下同時響起五合一的“叮——”
<小抄紙>:北飛行島(1/3),第一艘船駛入雲端。
看著手臂上滾動信息的四人,皆一怔, 已經有人到目的地了甚至成功進入燈塔?那括號裡的(1/3)又是什麼意思?
似乎見慣了這樣的疑問,沒等船上開口, 船下的茅七平直接出聲解惑:“已經有一支隊伍或者一個人抵達北飛行島,並且攻破燈塔了,那裡的名額還剩兩個。”
“那裡?”徐望聽出端倪。
“四個目的地, 各有三個登塔名額,先到先得。”茅七平說,“一旦名額滿了,燈塔直接關閉,上了島也沒用。”
“這速度也太快了……”錢艾看一眼手機,從他們進來到現在,剛過去一個小時,這感覺就像考試,你這邊還做前面的選擇題呢,人家已經交卷了。
茅七平已經見怪不怪:“能選飛行島的隊伍,基本都是已經做足準備,奔著下一關坐標去的,速度當然快。不過無盡海有一點好,就是競爭失敗了也不會有懲罰,白忙活一晚而已。”
“個人也可以登塔嗎?”吳笙很在意茅七平剛剛說的“一支隊伍或者一個人”。
“可以,無盡海和關卡不同,組不組隊,它都一視同仁,個人也算一隊,登塔後同樣佔一個名額。”茅七平肯定之後,又話鋒一轉,“但個人很難和隊伍競爭,一來漂浮球速度遠不如帆船快,二來如果在島上遇見其他隊伍,競爭登塔的時候,一對四幾無勝算。”
“懂。”吳笙點點頭,閉目冥神。
剩下三伙伴對視一眼,嗯,這是又開始更新規則薄了。
“說回燈塔,”茅七平言歸正傳,“兩個飛行島的作用是相同的,寶藏灘也一樣,區別隻在於航線方向,所以你們現在是想開寶箱,還是想去下一個坐標點?”
徐望明白,茅七平要根據他們的選擇,有針對的提供航線和燈塔的兩項攻略,畢竟他們就付了一條航線的錢,不能讓人家四條都說。
關於航線的選擇,其實先前四個人已經討論過了,徐望用極短的時間又和伙伴們確認一遍,低頭給了茅七平回答:“寶藏灘,我們去開寶箱!”
先前隻是從“寶藏灘”的字面猜,有可能得到寶貝,現在是確定了百分百中獎,剩下的隻是具體獎品的問題了,於是徐隊長的聲音裡就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錢啊錢,我們來了!”的興奮,和“一定要把買攻略的錢都補回來!”的決心。
“東還是西?”茅七平又問。
“哪面人少?”
“西吧,因為很多隊伍都覺得紫氣東來,比西面吉利。”
“那我們就去西!”
“……”茅七平撓著下巴,左想右想,終於回過味來。自己,好像,又被人騙去一條免費信息!
這買賣做的,真是血淚交織。
“西寶藏灘”航線攻略:①選擇航線後,船會自動行駛,但方向由船上人自行掌舵;②先向正北,待遇見第一個水怪後,再向燈塔直線航行,也就是說,最優航道要走折線,不要走直線,否則會極大增加遇見水怪的概率;③盡量避免和其他船隻距離過近,以防被攻擊,畢竟名額隻有三個。
“西寶藏灘”燈塔攻略:①燈塔內會有一位守塔人,必須打敗他,才可以抵達燈塔最高層的寶藏庫;②守塔人的武器和位置每天都會改變,所以暫時還不知道今天的守塔人會以何種姿態防御,不過已知的有立於門口武力守衛、藏於塔內偷襲暗殺、躲於制高點黑火藥投擲、無差別機槍掃射等多種遠近不同、殺傷力各異的形式;③突破守塔人和開寶箱之間沒有絕對必然的聯系,其他競爭隊伍完全可以坐收漁利,所以未抵達寶藏庫之前,切不可掉以輕心。
關於航線,關於攻塔,茅七平認真細致地說了很多,但總結起來,就是以上這幾條。
霧開始向四周擴散,抬眼還是浩渺茫茫,但近處的能見度倒好了些。
“攻略的作用也隻是不打無準備之仗,最終能不能攻塔,搶到那三分之一的名額,還得靠你們自己。”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茅七平的嗓子已經冒煙,講完這句總結語,他便擰開隨身攜帶的保溫杯,咕咚咚喝起來。
徐望也想讓對方休息休息,奈何時間不等人,遂趕緊開口:“那個,日常刷關的注意事項和經驗……”
“知道知道,”茅七平倒沒介意,迅速放下保溫杯,抬頭看過來,“注意的事也是老生常談了,第一就是同行,任何時候,都不要對遇見的隊伍掉以輕心,不管他們多慈眉善目,這年頭,你無傷人意,人有害你心;第二就是不要想當然,哪怕這一關你闖過二十遍,第二十一遍也有可能是新的;第三就是不要濫用文具,省下一個,關鍵時候就能保命……”
“至於經驗,哎,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經驗,就是我在這無盡海上見過太多人了,算一點個人的心得體會吧,”茅七平笑笑,淡了生意人的精明,倒有那麼點朋友間的誠懇,“不管到了哪一關,如果你們還沒準備好,那就寧可在上一關或者無盡海裡多待一會兒,也別急著往前衝。這會是一場極其漫長的徵程,想去往終點,就必須穩扎穩打,步步為營。”
“明白,”徐望低頭,認真看他,“隻要遇見其他隊伍,競爭輸了就是退回原點。寧可多準備幾天,也不要一時衝動,得不償失。”
“原點?”茅七平莫名其妙,“誰賣你這麼坑的假消息。”
“不是?”不止徐望,吳金錢三位伙伴也意外了,他們雖然沒花錢,但在當時機艙內的情況下,高帥瘦白也沒必要在這種體驗一次就會被戳破的事情上騙他們吧?
“不是原點,”茅七平直接給準信兒,“就是後退三關,比如你7/23交卷失敗,下一次就要從4/23重來。”
吳笙問:“如果不回去,就待在7/23的原坐標呢?”
“晚上零點照樣被吸入,不過就不會出現7/23的關卡了,”茅七平看他,“而是那個省份的無盡海。”
吳笙:“無盡海的劃分以省為單位,關卡呢,以坐標為圓心多少範圍內可以入關卡?”
茅七平:“關卡以市為單位,隻要進入當前關卡坐標所在的市,就不再是無盡海。”
吳笙:“關卡的開放是唯二的嗎?”
茅七平:“不,唯三,最近一個交卷成功的關卡,和當前可以闖的新關卡,兩者開放,再來就是第一關,永遠開放,其餘關卡即使你到了坐標點,也是所在省份的無盡海。”
吳笙:“那如果我恰好站在兩個省份的交界……”
“等一下,”茅七平抬手,示意吳笙先別說話,低頭沉吟片刻,終於頓悟,自己快把基本規則透露完了。
問題是這幫人根本沒買受傷、死亡以外的規則啊!
那個笑模樣的隊長砍價雖狠,好歹也是你情我願落槌成交,這位英俊小哥直接空手套白狼啊!更要命的是在被提問的那一刻,自己完全被帶著進了對方的節奏,根本沒考慮錢不錢的事,全部精力都放在理解對方“極其學術性的問題描述”上,並以參透為榮。
這人,不,這個隊伍有毒TAT
“趕緊選航線吧,”茅七平現在就想目送主顧們離去,“不然一會兒名額都滿了。”
吳笙幾不可聞嘆口氣,難得遇上交流這麼順暢的,突然就結束話題,他還有點舍不得。
“小茅……”徐望忽然探出半個身子,最大限度向下,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茅七平不自覺咽了下口水,警惕看他:“啊?”
徐望燦爛微笑:“餐廳吃完飯,還送個果盤啥的……”
茅七平眯起眼,考慮要不要拿伸縮杆把這些家伙一個個挑進海裡。
“給個橙子也行啊,我們不挑的!”
“……”
海上漂了一年,茅七平什麼樣的隊伍都見過,佛系的,暴躁的,散漫的,精銳的,破罐破摔的,一往無前的,可就沒見過眼前這種的。
說好吧,你分分鍾想讓他們沉船,說不好呢,你又衝他們生不起氣來,甚至還不自覺地有點羨慕,想著“我要是也能這樣就好了”。
茅七平很想找一個特別高大上的詞來形容這幫家伙,但找來找去,卻隻有三個字。
平常心。
在這鬼地方,絕望和亢奮都很容易,最難的,就是仍然做自己,仍然平常心。
“虧都虧了,不差一個橙子,”茅七平重重嘆口氣,以示自己“買賣不易”的心酸,但說出來的話,卻字字都是幹貨,“能坐綠皮火車,就別坐動車高鐵,能坐動車高鐵,就別坐飛機,一來省錢,細水長流,二來客觀上就已經讓兩個關卡間的周期拉長了,本來你昨天舊關交卷,今天就可以投入新關,但如果坐臥鋪,可能就多出一晚休息時間,火車上睡睡,無盡海上再睡睡,保證到下一關的時候精神抖擻,還省了一夜賓館的住宿費。”
徐望莞爾:“所以重點還是省錢。”
茅七平也樂,半玩笑半調侃道:“你們要是不差錢,就當我沒說,但不能告訴我,不然我會帶著你們的八百塊含恨投海。”
“我們差錢,我們非常差!”徐望連忙保證。
茅七平滿意點點頭:“嗯,舒坦了。”
銀貨兩訖,總要啟程。
四人一同選擇了手臂上的“西寶藏灘”,很快,無人把控的船舵自由地轉起來。
三伙伴一起看吳笙。
吳軍師沒轍,一邊以“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安慰自己,一邊奔赴駕駛艙,握住船舵,準確將船頭調整到了正北向。
帆船和漂浮球緩緩拉開距離。
徐望、錢艾、況金鑫在欄杆邊上,低頭和茅七平揮手道別。
雖然是買賣,但這人卻是他們在“鸮”裡遇見的,第一個實實在在的友善者,這會兒要分開了,心底竟泛起一絲依依惜別的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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