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歲時的隋策還不及現在半分圓融,屬於遇強則強的脾性,看到這位公主那麼囂張,他第一反應竟不是避如蛇蠍,而是迎難直上。
那股不服輸的勁頭一上來,幹脆和她吵了個天翻地覆。
其聲勢之大,據說連隔壁宮闕的貓都跑出窩看稀罕了,並驚走了一群棲息房頂的飛鳥。
所幸那會兒鴻德帝尚在前朝議事,皇後因故未至,兩邊的長輩匆忙拉開了架,各自安撫半晌,事情就當過去了。
但大人們面上是過去了,他們倆卻過不去,並自此就達成一致,結下了無可開解的梁子。
在隋策心中。
對商音的印象永遠隻有負面的——張狂、跋扈、仗勢欺人。
“殿下她……吃過一些虧。”
“拿腔作勢慣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習。”
青年的步子漸走漸緩,不經意地就停了下來,駐足在原地。
他想起那日商音衝口而出反詰自己的話。
隱約是什麼……
——連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樣聽風就是雨。
——合著我就是壞人對嗎?你們全是大好人!
尋常人為自身辯駁澄清,大多是就事論事,可她用了一個“你也”……
像是潛意識中,把他亦歸在了可信賴的那一列,莫名透出幾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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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一腦門的火氣無暇他顧,現在冷靜之後細細思忖,怎麼想怎麼覺得,她那番話裡還帶了點委屈。
*
商音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得到今秋帶回的消息。
她正伏案練字,聞言忙把筆一丟,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她,“有眉目了?”
今秋:“嗯。說是尋到了,但不太多。因為被一個鐵匠撿去融了一半,眼下就剩這些了。”
言罷她朝門邊的婢女打了個手勢,後者趕緊捧著託盤呈上來。
那其中堆著小山般形態各異的鐵片,要麼鏽跡斑斑,要麼血跡斑斑,看著實在不怎麼喜慶——正是隋策曾被丟掉的“豐功偉績鐵甲勳章”。
商音信手撈起一塊翻看,表情肉眼可見的欣喜,忙去招呼侍婢,“把我那隻銀絲描金的錦盒拿來。”
鐵疙瘩們被整整齊齊碼在精致飄香的檀木盒中,這群承載了戰場冤魂的甲片今生的歸宿不是臭男人的衣胄就是某位羽林將軍的大木箱,還從未有過此等考究的待遇,一時間鐵片子們都跟著局促了不少。
商音收拾完畢,自己左右瞧著倒很滿意。
“嗯……這麼擺還有些雜亂無章,我給他寫上出處更好。”
說完命人準備了紙籤、筆墨、漿糊,拿起一塊鐵甲對著上面的紋路琢磨。
“做工粗糙,銅質三槓雲紋……這應該是鴻德十三年江浙流雲寨的匪患。我記得主將是叫……”商音稍作思索,“王良才。”
她很快寫完貼好,又拿起另一個,“這是護心鏡吧?咦,比大應的規制要寬一寸,北境的裝備了。唔……北境主將這些年喪命的隻有一個,是烏雲騎的察罕不花。”
接著再撿了一塊,秀眉高挑,“啊,這個我知道,南燕的常舜嘛,他的成名之戰咯。”
今秋和幾個小丫鬟站在邊上輕笑低語。
“咱們殿下記性可真好,連這些也記得。”
“那是。”她壓根不謙虛,非常自豪地照單全收,“能有什麼是本公主不知道的啊。”
今秋含笑稱是,“那麼,見識廣博的公主殿下,是準備自己把這些東西親手交給驸馬爺嗎?”
商音:“……”
殿下沉默了!
她手裡還捏著紙筆,表情卻很復雜糾結,僅是幻想了一番那般場面,嘴角就止不住的抽動。
要去給隋策送還東西。
不就是擺明去講和嗎?
她長這麼大隻會和人結仇,不會和人結拜。
吵架她最擅長了,可是道歉就……
商音實在頭疼,把錦盒往她跟前一推:“唉不行……我拉不下臉。你替我去。”
“怎麼能讓今秋姐姐去呀。”
膽大的小丫鬟輕笑,“殿下這樣好沒有誠意呢。”
便有個跟著附和,“就是。”
她一扭頭,目光兇狠狠的:“關你們什麼事啊!”
“多嘴。”
這些陪嫁跟來的小宮女,一個個的,感覺都被今秋帶壞了。
那兩人趕緊張惶地捂住嘴,互相對視著忍住笑。
今秋挑著眉衝她二人使了眼色,縱容地接過錦盒,“好,那奴婢就替殿下送過去。”
“嗯……還有幾個一時想不到來源,我得去查查書卷,晚些時候整理好了,你再一並交給他。”
大宮女福身應道,“是。”
她忙事情時不喜人打擾,很快今秋就趕著婢女們退了出去,留她一個清靜。
日頭愈漸往西偏斜。
商音正手持半片玄甲專研,從架子上取了本泛黃的書冊翻看,若有所思地自語:
“磁鐵礦產於峽江兩岸……冶煉多在川蜀一帶……”
“川蜀近來不是挺太平的嗎?哪次的戰役……”
正在這時,不知何處滾來一坨紙團,活潑潑地落於足下,不巧讓她一抬腳踢了出去。
“嗯?”
商音的視線從書卷上挪開,目光輾轉往周遭一掃,才在窗邊發現這玩意。
她不由蹲下身,一面皺眉嘀咕:“什麼啊?”
一面又忍不住好奇地展開瞧。
但見紙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出來一下。
她神色微微一訝,眼目跟著睜大了幾分。
商音飛快把紙條合攏,先是納悶地左顧右盼,繼而又再看了一回那內容,原地裡猶猶豫豫地權衡。
出去就出去。
她心想,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思及如此,商音摁著膝頭站起來,一身正氣地大步往外走。
院中的冬日陽光還十分和煦明媚,照出周遭青翠斑駁的樹蔭,一幹僕婢怕擾她思緒,早早幹完活兒就避開了。
商音狐疑地抿著嘴環顧四下,前後打量了一圈,分明連個鬼也沒見著。
正疑心是不是有人耍弄自己,恰在此刻,又一團紙條丟到了眼前。
她忙提起裙子蹦過去撿。
紙上寫:
請到曲廊後。
對方可能是怕她不耐煩,居然還用了個“請”字,可見態度懇切。
商音順著紙團所示,從正院行至曲廊,又接連被引著穿過月洞門、抱竹軒、荷花廳,最終來到了水池畔的方亭附近。
落在小石子路上的紙條說道:
“進亭中來。”
她滿目不悅地遠遠地盯了涼亭一眼,嘴裡抱怨著“裝神弄鬼”,腿腳卻很誠實地半點沒停,三兩步就踩上了石橋徑。
方亭內仍舊一個人也沒有,但那桌上竟滿滿當當擺著一席豐盛無比的酒宴,未免天冷菜涼,籌辦者還甚為細心的準備了小爐子溫著。多是涮鍋、烤肉、熱糕餅。
舉目望去居然皆為辛辣之菜,合盡了她的口味。
這次,紙團不是半道拋在她視線裡了,而是端端正正地擺在碗筷旁。
商音挑著眉,不以為意地念著上面的字:“打開你面前的食盤蓋子。”
那是個锃亮的銅蓋,宮中御膳常用的器皿。
她信手一掀,就看到半臂來寬的大盤子裡,被人用幹辣椒排出三個紅豔豔的大字,誇張又老實地貼在盤底。
——對不起。
商音臉上閃過清晰的怔愣,幾乎瞬間明白了這是何人手筆。
聯想一路走來所撿的大把紙團,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筆跡的確有點眼熟。
其字裡行間的囂張簡直要從潦草的一撇一捺中噴薄而出,飛揚得不可一世。
這人到底是怎麼過科考的。
還是亞元呢……
主考官看了都嫌傷眼睛。
她撥弄著盤裡的辣椒,隻如是一想,便禁不住抿了抿唇。
男子清潤慵懶的嗓音頓時響在耳畔。
“既然笑了,那就是不生氣了。”
商音抬起頭,就見隋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步伐輕快地跳上石亭,他還穿著臨走前的那身玄色織紅箭袖,唇邊夾著點笑,半分不尷尬地厚起臉皮坐在她身側的位子上。
商音便習慣性地挺直了背脊。
她其實自己都覺得理虧,畢竟那天說了重話的是她,應該設宴賠罪的雙方好像反了過來,一時有點局促。
可聽隋策已經這樣說了,總覺得不把底氣撐著有些下不來臺,索性讓自己心安理得。
反正隻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她掩飾性地咳了兩聲,沒事找事地挑他的刺,戳戳那盤“辣椒罪己詔”,“我喜歡吃辣,又不是喜歡吃辣椒,誰會真的啃幹辣椒吃啊。”
青年長臂一伸,把盤子接過來,“嘖”道:“這是讓你看的,不是讓你吃的。”
說完,又從桌底下拎起一盆嬌嫩的蘭花,放在她跟前,“來。”
羽林將軍頗有見識地說道:“翡翠蘭。”
“我找人從青州河南道買的,那地方氣候暖和,快馬加鞭一天一夜送到京城,精神還挺好呢,不信你養幾日看看。養不好,我再讓人買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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