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024-11-06 15:40:354159

  看幽暗的光跟著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頸項,又從胸口重現,再度漫過唇邊。


  隋策的上唇較之下唇要薄幾分,缺乏粗人的濃烈,使他走過戰火烽煙的肅殺之氣得以有所壓制,顯得比尋常的武將更無害一些。


  睡覺時尤其明顯。


  他微張著唇,呼吸帶起鬢邊的碎發上下起伏,似乎對她毫無防備一樣,那模樣斂盡血光與陰霾,像永平城內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爺。


  商音看著看著,眼神不自覺地就柔和了下來。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養了兩個月,盡管傷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臉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點血色,大概還是身體有虧吧。


  彼時在南山圍場,他也是什麼都沒多問,說幫忙就幫忙了。


  平心而論,拋開偶爾的一兩句嘴碎之外,隋策的為人是她所遇到的,難得仗義正直的一個。


  我平時應該對他溫柔點的。


  她想。


  以後盡量、盡量,不要衝他發脾氣吧。


  商音如是琢磨著,面朝床邊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


  無論困得多厲害,隋策早上還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著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將軍全然不知情,打著呵欠從床邊站起身。他四肢酸澀就算了,頭還磕得挺疼,轉眼見商音猶在床上蒙頭大睡,心裡別提多羨慕。


  為什麼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門幹活兒,她卻能每日在府上吟詩作賦……尋常高宅大院裡的婦人都忙些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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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腦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


  算了,她繼續睡著吧。


  隋策站在床邊垂眸看了商音片晌,無奈且豔羨地輕嘆一聲,替她將兩邊的紗帳放下,舉步出了隔門。


  簡單地洗漱更衣完畢,他呵欠連連地走下臺階。


  一宿的暴雨把滿院空氣洗得煥然一新,連視野都變得幹淨起來,遍地浮著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僕役們正拿掃帚清掃石徑的落葉,迎面碰上今秋,大宮女敬了一句“驸馬爺”,向他請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應著聲,剛和對方錯肩而過,猛然想到什麼,回身叫住她:“诶等等——”


  今秋忙行至他面前,不解地問:“驸馬有什麼吩咐嗎?”


  他“呃”了半聲,似乎拿不準該怎麼開口,兩指猶猶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們家殿下,為何對雷聲怕成這樣?”


  他問:“小時候被雷劈過嗎?”


  見隋策有此一問,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發生了些什麼,她打量左右見並無外人在場,方近前一步,低聲說:


  “不瞞驸馬,殿下年幼時曾在雷雨夜中,被人關於靈堂內待了一整宿。”


  他眼眸輕抬,不難抓住重點,“‘被人’?”


  今秋認真地頷首。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聽她偶然提及的。”


  “驸馬應當有所耳聞,殿下八歲喪母,而太後業已仙去,宮中無人照拂,幼兒尚小又不能沒娘看顧,陛下於是安排了當年的賢妃娘娘幫忙養著。”


  隋策長睫沉吟似的扇了扇,松開觸著鼻尖的手,“她母親過世的事,我知道。”


  “然後呢?”


  今秋:“殿下在賢妃宮裡待了幾個月,但好景不長……賢妃便病故了。”


  “禁庭接連兩位貴及‘四夫人’的宮妃薨逝,又都與小公主有關,難免會流出些風言風語,這偌大的宮城人多嘴雜,那些好事者捕風捉影,便私下傳殿下她……‘克母’。”


  大宮女定定留意著眼前人的神情,羽林將軍的目光沉靜而專注,是有在仔細聽她一言一詞。


  “昔年賢妃無後,殿下畢竟是認她作了幾個月的母妃,如今倉促過世,作為子女的,自當披麻戴孝替其主喪。停靈七日,按照禮數她都在梓宮旁接待闔宮妃嫔、皇嗣的祭奠。


  “但殿下畢竟年幼,連日以來多有疲倦,不知不覺便在靈堂內睡著了,她睡倒在角落裡,等醒來已是後半夜。”


  隋策抱著雙臂,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官袍軟甲上的銅環。


  “賢妃並不得寵,除了打頭的幾天熱鬧,後面的時日來的人其實不多。靈堂中空空蕩蕩,左右的太監宮女不知上哪裡偷懶了,竟沒人發現她在裡面。”


  今秋語氣倒是平靜無波,輕輕道,“而不巧天公也落井下石,是夜雨疏風驟,卻響了半宿的雷,殿下……”


  她似是而非地一頓,嗓音不自覺地壓重幾分,“拍門喊了一夜,那門上落了鎖,她哭到幾近失語,依然無人回應。等第二日一早才被換班太監發現的。”說著泛泛一笑,“大概也是因為雷雨之故,底下人沒聽見吧。”


  可八/九歲的小孩子孤身和一具棺椁待在一處,又逢雷聲大作,隋策自己想了想,換做他那個年紀,都不一定能淡定處之,更別說是商音。


  人的年歲越小,越容易將恐懼無限放大。


  也難怪她每逢驚雷夜都會那麼緊張了。


  “後妃停靈……”他隱有所覺地問,“需要鎖門嗎?”


  今秋笑而不答,“其中緣由,驸馬不是已經猜出來了麼?就不用奴婢多作解釋了吧。”


  隋策看向她的眼神帶著諸多復雜情緒,眉峰漸次蹙緊,而後又回頭往商音的住處再望了一望,半晌沒有言語。


  今秋領著婢女進門給商音更衣梳洗時,她正坐在床邊伸懶腰。


  大宮女一面替她收拾床鋪,一面有意無意地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穩麼?”


  商音想也沒想:“還行啊。”


  “喔。”她尾音敲得老高,“瞧這情形,驸馬應該是把您看護得很好啊。”


  她攔腰撐了一半差點沒閃著,忙解釋:“他……那是借我的地方,蹭我的光,翻翻書打發時間罷了。”


  “喔,翻翻書啊。”對方抑揚頓挫地點點頭,撈起放在桌上的書卷,“瞧不出驸馬近來對花草如此感興趣,這麼一本,竟能認認真真地讀一晚上。”


  商音遠遠地瞥到書名,嘴裡打了個噎,隨後理直氣壯地承認,“那當然,跟著本公主近朱者赤,有什麼問題嗎?這是我教得好。”


  今秋從善如流地笑:“是。”


  “您言之有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盯夫狂魔音音醬!


  啊啊還是曖昧期的糖甜啊吸溜wwww


  一身正氣綠寶子!打雷天都要坐得離女主十寸遠,能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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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章


  美好的一日早朝從抨擊重華公主開始。


  有了昨天炒起來的氛圍, 今日群臣的情緒可就一致多了,許御史甚至不用刻意煽風點火,滿朝就都是上書請求鴻德帝降罪四公主的, 想來天子也不敢力壓眾怒包庇一個無足輕重的宇文笙。


  而且他分明感覺到,事情發展至今, 不少人隨波逐浪,連都察院中亦有好些言官跟著自己義憤填膺地慷慨陳詞。


  許御史冷眼旁觀著周遭那些年輕的同僚裝腔作勢, 隻覺所謂的鐵嘴直言也不過如此, 到頭來還不是撿人家吃剩下的。


  付臨野帶著他的左膀右臂們激情熱血, 唾沫橫飛地挑了商音兩天的刺。


  待到第三日時, 不等朝中老臣取出奏疏繼續催皇帝下旨, 這殿上的風向突然就變了味兒。


  都察院的御史們不知怎的, 罵累了公主便調轉矛頭,開始往諸位老學究身上找茬。小到奏折上的錯字、官袍腰帶的配飾顏色、胡須上沾了湯汁沒擦淨等等, 大到六部各司公務上的紕漏疏忽、人員監管不力、述職公文敷衍了事,諸如此類, 不一而足。


  這吃皇糧熬資歷的百官們也不是神仙,偶爾當差時馬虎糊弄一二再正常不過,哪經得起他們這麼往死裡深究。


  可眾人輪番挨了一頓彈劾之後, 又都看不出對方這氣勢洶洶地究竟衝什麼而來,好一陣子摸不著頭腦。


  然而但凡有人前日在朝提及重華公主招攬寒門一事,第二日必有彈章擺上御前。


  很快的, 嗅覺敏感的老油子們便咂摸出了點兒什麼, 漸漸地收了對商音的步步緊逼。


  許御史眼看火要滅, 這還得了, 當下又上呈文, 在殿中大談“禮義廉恥”, 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冷飯重炒,買賬的可就不及第一次多了,此次附和者隻寥寥幾人。


  宦海裡浮沉的個個精得堪比千年狐狸,這四公主本就是鴻德帝的掌上明珠,罵個一兩回表表態也就罷了,誰會上蹿下跳日日給九五之尊找不痛快。


  真當天子是吃素的?


  可許御史不懂這個道理,他依舊熱衷拱火,愣是要把不識相進行到底。


  下朝後在“杯莫停”復盤此事時,面對隋策的提醒,付臨野叼著酒杯,壓根沒將這人放在眼裡。


  “要弄他還不容易?”他輕描淡寫地豎起食指,“一本彈劾文的事兒。”


  付大嘴深諳春秋筆法一道,在寫彈劾書上整個朝野無出其右,再加上他遍布都察院的耳目,不過半宿,一份精致的奏疏就成了型。


  付某人實在是陰陽怪氣的一把好手,連罵人都能罵得文採飛揚,詞律優美。


  “大嫂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正值朝參日,臨進和元殿前,他迎著晨曦志在必得地衝隋大將軍揚了揚手中的折子,“光靠兩個管奏章文書的通政司經歷能成什麼氣候?這幫人寫公文,連怎麼下套子都不會。”


  付臨野一副不可一世的狂妄樣牽唇哂笑,囂張地對他一眨眼,“要搞事情,怎麼能少了我們。”


  隋策真沒想到此人專精攪渾水還能這麼引以為傲,他抱起雙臂啼笑皆非地打量對方,納悶道,“诶,你說你天天找人家的麻煩,就不怕別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參你幾本?”


  “參啊。”他無所謂地一攤手,天不怕地不怕地叫囂,“小事隨便參,大事他參不了。”


  付臨野:“付某人既敢入這一行,就有他們拿不住把柄的本事。”


  說完,成竹在胸地叉起腰,“何況就算他拿住了,小爺也有能耐駁回去。”


  “嘖嘖嘖。”隋策真是沒眼看他這翹尾巴的樣兒,直搖頭,“朝中有你這樣的文臣真是我大應的福報,我看是當官阻礙了你的天賦,你就該去當個訟師的。”


  “行了吧兄弟。你該慶幸我不會去找你的茬。”付臨野沒他那麼高,隻好踮了下腳,拇指一抹鼻尖,豪氣十足地示意道,“走,進去了。”


  這日的早朝可就有熱鬧看了。


  簡直堪稱是許御史醜聞共賞大典。


  他老底被挖得一個不剩,前腳參重華公主言行不軌,於禮不合,後腳就被爆出當年為謀仕途,至老父於不顧,棄養雙親,餓死老母的劣跡,此為不孝。


  他參重華公主結黨營私,很快就有人呈出其外派湖廣時結交地方官上供的賬簿,此為不忠。


  許大人上不忠君愛國,下不赡養長輩,年輕的言官口舌犀利,全然不看在同僚的情面上,將他從頭到腳貶了個一文不值。


  說是大應之蛀蟲,舉國之毒瘤,若非律例限制,他就該當場自盡以謝天下,最好能自行凌遲,少一刀都不夠誠心的。


  鴻德帝原本便向著商音,看此人不順眼很久了,正愁沒個打手給臺階,見狀當然求之不得地貶了他的官,外放遼東。


  朝堂上折騰得腥風血雨,在坊間隋策也沒闲著。


  他先是出錢擺平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勾欄瓦肆,將有關商音的話本評書全都撤下來。畢竟留著這些東西無異於是活靶子,總會給某些有心之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緊接著他再加了一筆錢,將信王世子的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潤色一番,讓這幫嘴碎上茶樓裡當新鮮事兒散布。


  什麼世子妃曾是某罪臣之女,為保父兄性命求上那喜怒無常,暴虐陰鸷的信王世子,世子看在她姣好面容上使手段讓其父免於問斬改為流放,卻因身份之故隻能讓她在別莊做外室養著。因世子愛慘了這姑娘,最終說服信王扶正做了妻。誰承想近來居然有傳聞,說世子曾有一粒朱砂痣乃鄰國某公主,由於世子妃模樣像極對方,才對她寵愛有加。眼下二人為此鬧崩,正虐戀情深,你跑我追,好不沸騰。


  其中情節之曲折跌宕,內容之喜聞樂見,聽得永平城的男女老幼如痴如醉,津津有味,迅速將重華公主的事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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