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司雖然回應得漫不經心, 但心卻陡然間沉下去。
他也不知道心口悶著的那股氣是為了什麼, 大概是某種直覺——他覺得這件事情,或許真沒那麼簡單。
半響, 周衛平才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微躬著腰,腳下似乎使不上力一樣。他失神往前踉跄兩步,雙手扶上葉瑄的雙肩,這才堪堪穩住身形,艱難道:“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你跟小清……”
葉瑄顯然比他冷靜許多,目光定在不遠處那盞明晃晃的白熾燈上,刺得眼睛有些疼, 然而她卻沒有眨眼,道:“你別著急, 等歐導醒了,我們再談,好好地談。”
歐導被確診為急性酒精中毒。
從急診室出來, 換到普通病房,打了吊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
看他們現在這個氣氛,邵司也不好貿貿然再主動挑起來剛才那個話題,太不合時宜。
於是他隻好遠遠隔著半透明玻璃看了一會兒躺在病床上的歐導,然後扭過頭,問他們:“你們不餓嗎,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葉瑄和周衛平連頭都沒抬一下。
“……看來是沒人。”
邵司靠在牆上,身上湿衣服已經幹了一半,他剛想接著問需不需要他打包回來,後腦勺就被顧延舟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吃什麼,我在附近訂了幾間房,先把身上收拾了。”
邵司抬眼看過去:“你有衣服?”
顧延舟:“讓陳陽臨時買了幾套。”
邵司:“……”這經紀人真是身兼數職。
他想了想,還是比較關心另一個問題:“冒昧地問一下,他品味怎麼樣?”
顧延舟上下打量他兩眼,意味深長道:“你也可以選擇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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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司:我有病啊我。
由於葉瑄全程撐著傘,身上並沒有淋到多少雨,她靜坐在那裡,頭都不抬道:“你們去吧,我就不用了。”
等他們再度回到醫院,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以後。
歐導還沒醒。
已經接近深夜,牆上的掛鍾指針一圈一圈轉動。
邵司半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去多久,陳陽站在門口,對他們說: “醒了!醒了!”
邵司正要跟著他們一起進去,手機突然開始狂人震。就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李光宗爆發出一聲怒喊:“——你他媽在哪兒呢?!”
這句話,連站在邊上的顧延舟都聽得一清二楚。
邵司伸長手臂,將手機離遠了些,皺著眉揉揉耳朵說:“吵什麼吵,你要再喊我直接掛電話了,等你冷靜下來再找我。”
“你能耐啊,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這樣偷偷跑了,這要出了問題誰負責?啊?!打電話也不接,還關機……”李光宗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他簡單抒發完,強壓下怒火,故作溫柔地問,“行,我不罵你,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哪?”
邵司敷衍道:“……我,在外面散步呢。”
“……”李光宗這下是真憋不住了,他‘騰’地一下從沙發椅上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呼吸聲格外沉重,“散步……如果你說的散步就是跟顧影帝兩個人擠在一間小破雜貨店裡,掏半天褲兜隻掏出來幾個鋼镚和一小卷毛票的話,很好,你這步散得非常好!”
“什麼?”邵司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走,心裡咯噔一下。
那廂李光宗還沒組織好語言,說了一通都沒在重點上。
而聽完全程的顧延舟低頭擺弄兩下手機,然後把屏幕拿到邵司面前:“熱搜。”
[王某某]:沒什麼想說的了,大家自己看視頻吧,呵呵。[/視頻連接]
邵司沒忍住爆了句粗口。
這視頻都不是從外邊偷拍的,直接用了人家店裡的監控錄像。
畫質粗糙,他們兩個雖然裹得很嚴實,不過有一個鏡頭邵司因為覺得太悶,把口罩微微往下拉,透了會兒氣。
邵司簡單看了幾眼,突然有點好奇這次熱搜給他們打上的標籤是什麼。
於是他又折回去,看到微博熱搜榜上一個冉冉升起的新話題:窮鬼夫夫深夜幽會。
……
網友肯定不吃這套,逛個雜貨店沒帶錢而已,這得是有多闲。
邵司帶著這種想法,點開網友評論。
然而滿屏幕都是:
——天啊,太可愛了吧!原本掃蕩了一堆東西,結果刷卡的時候直接懵了哈哈哈哈隻能先把東西全都放回去。
——有沒有人注意到七分零六秒,邵爹不敢置信自己口袋裡隻有四個鋼镚,還想去翻顧影帝的哈哈哈哈哈。
——這波貧窮的狗糧我吃了。
邵司啞然:“都什麼玩意兒?”
顧延舟收回手:“我比較想知道,一個連刷卡機都沒有的店,為什麼會裝監控。”
……這真是個好問題。
然而現在也不是關注這種事情的時候,邵司報了醫院名字就掛斷了電話。
一行人擠在單間病房裡,歐導呼吸聲仍有些紊亂,他睜著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病號服尤其寬松,穿在歐導身上顯得小了一號。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歐導慢慢地說著,手指在床單上曲成無力的姿態,“我已經沒事了,你們先回吧,明天都還有戲……我一個人能行。”
葉瑄說過,等歐導醒了,她就把這事兒攤開來好好談。
果然,在他們幾人的注視下,葉瑄緩緩開口道:“歐導,我想跟您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葉瑄,葉清是我叔父。”
歐導掙扎著起身,扎在手背上的輸液針差點歪掉:“你說什麼?”
邵司適時地也表現出幾分驚訝,因為他心裡早就有過猜測。
果然是……
親屬關系。
“我很小的時候,在家裡閣樓上,翻到一本日記本。”葉瑄緩緩閉上眼,提及那段回憶,面露難色,“第一次看到那本日記,我還不識字,但我看得懂扉頁上那個‘葉’字,因為我名字裡也有一個它。”
舊時光像一扇封塵已久的大門,每推開一次,都會被它身上抖落的積灰嗆住口鼻,生生嗆到窒息。
那時候的葉瑄還隻是個孩子,她把日記本隨手扔在了不知哪個角落裡。
直到多年後,突然要搬家,她整理東西的時候,在閣樓角落裡又發現了那本日記本。
這回她認得了,這個日記本的主人叫:葉清。
很厚的一本,因為裝訂技術不佳,加上內頁已經有些散開,甚至還有幾頁缺頁。
這個日記本陪伴葉清多年,被自己、被社會所壓抑的性向,大概隻有在寫日記的時候才能暢所欲言地悉數傾訴出來。
他是個同性戀,三十三年前,社會對同性戀的包容性有多大?
葉清自己那套無父無母的說法,其實是假的。葉家是個書香門第世家,他作為葉家備受寵愛的小兒子,從小被寄予了很多厚望。隻是誰曾想得到,他長成了葉家的汙點。
1992.3.1,陰雨。
今天好像在街頭遇見了大哥,但他並不願意見到我。
也許我該換個名字……可‘葉清’這個名字,是我同家裡最後的聯系。世間姓葉的人那麼多,隻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1992.3.17,晴。
我喜歡唱戲,隻有在戲臺上,沒有人會對我指指點點。
我扮虞姬跟項羽相愛,我唱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大家拍手叫好。
隻有那個時候,我才是自由的。
葉瑄:“我一直不知道,他日記裡寫的那個建邦是誰,我託人去查過,可是查無此人。”
周衛平不敢跟她對視。
“你為什麼能夠這樣若無其事,若無其事地繼續過下去?你之前否認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我偷偷跟蹤過你。”
那晚葉瑄站在周衛平家門口,看裡頭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她就覺得渾身發冷。
周衛平半響才道:“你活在21世紀,從小就生活在一個較為開放的環境裡,在你接受的教育裡——同性戀是正常的。可你如果回到三十年前,那個時候,全世界都不把我們當人看。”
“我承受不住這個壓力——太難了,我隻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想讓父母長輩在別人面前能夠抬得起頭……就連葉清,他也沒有支撐下去……我想我有選擇的權利。”
葉瑄聽著聽著笑了:“你以為他是因為這個才自殺的?他還沒那麼脆弱,因為活在一個不被認可的世界裡就選擇草草了結自己的生命。”
周衛平一愣:“什麼?”
邵司聽得認真呢,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打開,李光宗人還沒進來,聲音先到了:“邵司——你站著別動,我今天非得跟你打一架!”
“……”
李光宗中氣十足,邁進來一條腿,撩起袖子,摩拳擦掌:“嘿呀,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一時間,病房裡靜默下來。
幾人齊齊往門口看。
邵司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媽的智障。
第四十五章
“知不知道進門之前要敲門?”邵司指指門,“出去, 把門帶上重新來, 我數到三,二, 一……”
李光宗:“……”
邵司很少命令別人,但隻要他一用那種命令的語調, 就特別能唬人。
那副面無表情,又理直氣壯的樣子, 不小心沒防備就被他牽著走。
於是李光宗條件反射往後退兩步, 帶上門,然後立馬抬手敲了兩下:“您好, 我可以進來嗎。”
邵司幹脆利落地將門反鎖上,伴隨著落鎖聲,他回道:“……不能。”
啊!真是!
李光宗一臉懵逼地被關在外面,像個可憐至極的孤寡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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