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憑這個,這筆交易便無論如何也值得做。
福明村距離雲德城不算遠,火雲獅又是絕世良駒。天才朦朦發亮,段白月便已經到了村口。幾個年輕後生像是剛出山,手裡拎著幾隻野雞,正在有說有笑往這邊走。
“幾位小哥。”段白月道,“可否請問一下,這村裡可有一位叫鳳姑的人?”
“有有有,前頭那戶人家,煙囪裡正往外冒煙的就是。”其中一人笑著說,“你也是來買他家粽子糖的吧?”
段白月笑笑。
“可真是生意好,這麼早就有客上門。”那後生頗為羨慕,又道,“也是,再晚一陣子,外頭的商鋪便要來收貨了,那時候再想買,就要多花銀子去城裡才行。鳳姑的粽子糖好吃,外頭的人都願意花雙倍的價錢買。”
原來是戶做粽子糖的人家。段白月道過謝後,便去了那戶人家敲門,院子裡的狗汪汪大叫,而後便被主人呵斥了一句,木門吱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見著段白月,疑惑道:“這位公子,是要找我家的人嗎?”
段白月恭敬道:“路過此地,聽說有家人粽子糖做得不錯,我媳婦嘴饞喜歡吃,便來看看。不知婆婆可是鳳姑?”
“是我。”老婆婆笑道,“原先這糖啊,都被城裡的商鋪給收了,不準我賣給其他人。隻是公子若是想給媳婦吃,那取個兩三包也無妨,銀子便不用付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吃食。”
“多謝婆婆。”段白月道,“趕了一夜路,可否進來討杯水喝?”
老婆婆點頭,讓他到院中坐著,又叫掌櫃的出來招呼。
“還是頭回有客這麼早上門。”從後院出來一個滿面紅光的老頭,打著赤膊頭發花白,笑聲很是爽朗,“我這糖漿才剛熬好,公子想買糖,怕是要再等一個時辰。”
“無妨的。”段白月也笑,“隻要莫打擾二位老人家,我等多久都成。”
“正好,一道留下吃早飯吧。”老婆婆道,“兒子和媳婦都去了山裡,女兒女婿也在城中做活,要後天才能回來,昨天鄰居送了不少包子,這大熱天的,我們老倆口吃不完,該壞了。”
段白月站起來:“我幫婆婆收拾廚房。”
“可別,看著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盡管坐著喝茶便是。”老婆婆連連擺手,“我這廚房小,人多了轉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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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白月便又坐了回去。
包子很快就在鍋裡煎好,配了稀飯鹹菜,粗陋自然是粗陋的,卻也是別處吃不到的味道。飯桌上,老倆口一直笑呵呵與段白月聊天,等到粽子糖做好之後,又包了滿滿兩大包給他,死活不肯收銀子。老頭笑道:“我這老婆子,就喜歡公子這樣出了遠門,心裡還惦記著自家媳婦的後生,快些收著吧,我家的糖不愁賣,也不在乎這一包兩包。況且答應過城裡的商鋪不能賣給他人,公子若是硬要給錢,可就是破規矩了。”
“那在下便隻有厚著臉皮收下了。”段白月道,“多謝二位,還要著急趕路,就先走了。”
老婆婆點頭,與老伴一起將他送出門,便又回了院中繼續忙碌。段白月回頭看了一眼,轉身策馬而去。
這次再回到北行宮,又已是子夜時分。
老人依舊在自己與自己下棋,夜風瑟瑟,聽到他進門,也隻是抬了抬頭。
段白月道:“鳳姑現在過得很好。”
老人問:“有多好。”
段白月道:“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家中做著小生意,銷路很好,不愁吃穿。”
老人笑道:“還在賣粽子糖啊。”
段白月將兩包糖放在棋盤上:“老婆婆人很好,送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人點點頭,又閉上眼睛,老僧入定一般。
段白月也未催他。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老人方才睜開眼睛,道:“我都忘了,昨日答應過你,要說焚星之事。”
段白月道:“實不相瞞,在下有個朋友,能令焚星發光。”
“那可不是什麼好事。”老人搖頭。
段白月眉頭猛然一皺。
“那潮崖島,不是什麼好地界。”老人道,“或者說曾經是個好地界,後來自從見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便都毀了。”
段白月道:“在下願聞其詳。”
“相傳當初潮崖老祖帶著族人東渡,是為了尋一處苦修之地,想想也知道,是看哪裡苦便住在哪裡,否則如何能叫苦修。”老人道,“在剛開始的時候,族人們倒也耐得住寂寞,修身養性念經誦佛。如此過了幾百年,島上卻逐漸有了變化,後生們開始往外頭跑,見識了內陸的繁華,又誤打誤撞救了個海上迷途的商人,與他一道去了處黃金島。”
段白月意外:“當真有黃金島?”
“世人皆道潮崖便是黃金島,卻不知原來潮崖上的黃金,全部是從另一座島嶼搬來。”老人道,“那裡原本是海盜堆放贓物的地方,後來或許是遭了海難,那座島便成了空島。那商人機緣巧合得知這個消息後,帶著潮崖族幾個後生來回十幾趟,也未能將黃金島搬空,眼看著風浪期就要來臨,也不能再出海,便約定將來再一道回來取。臨走之時,眾人繪制了一張航海圖,那名商人拿了一半,潮崖族的人拿了另一半。”
段白也點頭:“原來如此。”
“潮崖族的人有了錢財,便開始大肆揮霍,逐漸來往商船都知道了,這座島嶼上遍地都是黃金,因此都願意前往兜售商品,阿諛奉承百般討好。原本清修苦行的潮崖人,也變得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再也不是當初潮崖老祖再世時的模樣。”老人喟然長嘆,“貪念害人啊。”
“那後來呢?”段白月繼續問。
“後來,那商人因此成了大戶,卻也因此成了瘋子。”老人道,“原來當初與他一道誤打誤撞發現黃金島的,共有七人,由於不知道附近有沒有海盜,所以那回眾人並未動島上的財富,而是在避過風浪後,便趕緊倉皇駕船離開。隻是那明晃晃的金山銀山,誰看進眼裡都出不來,在返程的路上,那名商人將其餘同伴一一殺害,隻為獨享這個秘密。”
段白月搖頭。
“隻是秘密守住了,二度出海時,錢財也在潮崖人的幫助下拿到了,心魔卻也種下了。”老人道,“那可是七條血淋淋的人命,商人瘋了之後,潮崖族人也慌了,想要找他拿回另外半張航海圖,那商人的宅子卻早已被付諸一炬,人也已經被官府斬首示眾。”
“所以現在唯一剩下的,便是潮崖族人手中的那半張航海圖?”段白月道,“那與焚星又有何關系?”
“潮崖人把那半張航海圖當寶貝,自然是要藏一個最穩妥的地方。”老人道,“焚星發光,便能喚醒海中的藍火魚,隻有跟隨魚群,才能找到那處藏有航海圖的島嶼。”
段白月道:“可隻有半張而已。”
“是啊,隻有半張而已。”老人嘆道,“但偏偏就是這半張航海圖,卻能讓一座島的人都為之喪失理智,幾十年前,尚且有一群老人堅持維護正義,後頭老人們沒了,隻剩下年輕一輩,島上便愈發烏煙瘴氣,整日裡勾心鬥角,都覺得自己若是能找到那半張航海圖,便能找到黃金山。”
“找到哪半張,商人的那半張?”段白月問。
老人搖頭:“潮崖島上的那半張。”
段白月不解。
老人解釋道:“潮崖族的老人們為了能讓後輩和睦相處,最終決定毀了那半張藏寶圖,也好斷了念想。誰知這個決定被後生們知道,連夜舉著火把包圍了老人們的住所,要他們交出月鳴蠱。”
段白月道:“不是交出焚星?”
“焚星那樣的珠子,在島上還有幾十顆,九玄機中的那一顆,也就不知情的中原江湖人才將它當成寶貝。”老人道,“焚星不重要,能讓焚星發光的月鳴蠱,才是所有潮崖人都想要的東西。隻是在僵持一夜後,見潮崖後人已無理智可言,老人們絕望地吞下蠱蟲,紛紛拔刀自盡,焚星也就成了一堆黯淡無光的廢物。”
段白月不由自主便攥緊手心:“所以能讓焚星發光的人,身上都被種了月鳴蠱?”
“所以我在開頭便說了,不是什麼好事,就找到那半張藏寶圖又如何?”老人道,“還是快些去替你那朋友治病吧。”
“月鳴蠱是何物,可有危險?”段白月眉頭緊皺。
老人搖頭:“你這身上少說也帶了七八種蠱毒,也是個懂行的,還怕解不了月鳴?將蠱蟲取出來後,便將其燒了吧,永絕後患,否則貪念害人吶。”
“前輩究竟是何人?”段白月問。
老人揮揮手:“去吧,徹底毀了潮崖,那裡原本就是座孤島,將來也不必再有人。毀了那裡,我便告訴你我是誰。”
“多謝前輩。”段白月道,“待我解了月鳴蠱,再來找前輩詳談。”
老人點頭,又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便垂著腦袋,沉沉睡了過去。
天色微亮,行宮裡頭也越來越熱鬧。城外的官道上,四喜公公笑道:“到了到了,皇上,前頭都能瞧見城門了。”
楚淵掀開馬車簾,朝外看了一眼,就見地方官員已經在跪迎,人頭烏泱泱的。
雖然明知道段白月不可能在外頭,卻依舊有些……失望。
四喜公公看在眼裡,笑得愈發樂呵。
“老陶啊。”劉大炯下了轎子,道,“這雲德城的地方官可是你的門生,算是你的地盤,頭頓飯得你請。”
陶仁德牙根疼:“你究竟何時才能告老還鄉?”
“還早還早。”劉大炯挺著腰,“至少要等到太傅大人先種兩年地,我才走!”
陶仁德推他一把,也懶得再計較。此番來行宮,雖然也不至於完全無事可做,但總比在王城裡頭要清闲不少,棋盤茶葉畫眉都帶著,可得好好休息幾天。
地方官員三叩九拜後,還在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楚淵面色清冷威嚴,心裡卻想起段白月常說的一句話。
當真很想給此人嘴裡喂一隻蟲。
等終於接待完眾人,回到寢宮之時,已經差不多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推開門後,段白月果然坐在桌邊。
四喜公公識趣退出去。
“怎麼了?”楚淵問,“看著不高興,誰惹你了?”
“我可不是不高興,是擔心。”段白月站起來,將他拉入自己懷中,“別動。”
“嗯?”楚淵不解。
“別動。”段白月又重復了一次,手沿著他的後脖頸慢慢往下找。
“喂!”楚淵掙開他,瞪一眼,光天化日做什麼!
“我似乎知道了焚星為何會發光。”段白月道。
楚淵一愣:“嗯?”
“讓我看看你的背,不用怕,沒什麼事。”段白月握住他的手,“看過之後,我便告訴你原因。”
楚淵:“……”
段白月扶著他坐到桌邊。
楚淵將信將疑,卻也沒再問什麼,自己解開衣帶,將上衣褪去給他看。
四喜公公還在想,皇上路上就在說餓,該不該送些吃食進去,結果在縫裡偷眼一瞧,慌得趕緊背對著門站好,又將前來送茶的下人也打發了出去,叫來御林軍守在外頭,誰都不要進來。
段白月拇指一寸寸按過那白皙的脊背,楚淵皺眉,剛想問他究竟在做什麼,卻猛然傳來一陣疼。
“嘶。”
段白月停下手,又在那裡輕輕按了按,果真有個小小的硬塊,若是不仔細,誰都不會察覺。
“你拿針扎我啊?”楚淵問。
段白月將衣服替他穿好,道:“我說了你別怕,不是什麼大事,瑤兒與師父來之後,這蠱自然能解。”
楚淵眉眼疑慮。
“焚星遇見月鳴蠱,便能發光。”段白月道,“應當是那伙潮崖人在十幾年前進宮時,給你下了蠱。”
“我?”楚淵皺眉,又不自覺伸手摸了摸方才疼的地方。
“說不上原因,不過沒什麼事。”段白月拉著他的手,將先前老人所言之事細細復述了一遍給他。
楚淵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人就在行宮的偏院裡,不過我答應過前輩,無事不會去打擾他。”段白月道,“你可知他是誰?”
楚淵搖頭:“從小到大,這行宮幾乎年年都來,卻從未聽說過住著世外高人。隻是我雖不知那老者是誰,卻知道故事裡的商人是誰。”
段白月倒是意外:“嗯?”
“是沈家的先祖,就是現在的日月山莊。”楚淵道,“那名商人名叫沈柳,當時的武林盟主與他有些交情,不忍見他被官府滿門抄斬,便救下了其子嗣沈落。二十餘年後天下大亂,沈落輔佐楚氏先祖打下了這江山,沈家也因此才得以重新發展壯大。”
段白月道:“原來如此。”
“這在江湖中也不算秘密,隻是日月山莊如今是第一大門派,所以無人敢說闲話罷了,畢竟已經過去了百來年。”楚淵道,“當年沈柳在瘋了之後,隻說海外有座被海盜遺棄的黃金島,卻沒說潮崖之事,自然也就無人會將其聯系起來。”
“先不要把此事說出去。”段白月道,“將你體內的月鳴蠱取出來,才是頭等大事。”
“若是一直不取出來,會如何?”楚淵問。
段白月想了想:“會變呆。”
楚淵:“……”
“逗你的,應當不會有什麼大事。”段白月笑笑,“隻是蠱蟲無論是哪種,都是以血為食,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幹嘛要一直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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