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琉難得向我討要什麼,他想要我來為這意義重大的衣袍,添一雙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繡東西,一點也不輸宮裡這些繡娘,我這一雙手,拿灸針,拿繡針,都是靈巧嫻熟的。
我當然答應,點點頭,當晚就配了絲線動手,區區一雙眼睛,卻也非常耗時間,顧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處理事務,守著我。
燭火搖曳,安靜又溫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劇烈地疼,針戳進指尖,猝不及防暈了過去。
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暈,我的心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疼,好幾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幾次無人發現,這一次直接倒在顧琉眼前。
醒來時顧琉眼睛熬得通紅,守在我床邊,緊緊抓住我的手,徒勞無功地捂著,試圖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見我醒了,顧琉一把抱住我,聲音悶悶的:
「阿陶,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動告訴我。」
「其他事情你一輩子瞞著我都沒關系,可是你生病了,這件事,我真的沒辦法視若不見。」
「你這些日子,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像極了交代身後事和遺言。這讓我怎麼能夠不慌張……」
心疾的事,我壓著底下的人不讓傳出去,顧琉有所察覺,所以刻意讓我繡眼睛,拘著我待在宮裡好好觀察一番。沒想到,當晚我就突然暈倒了。
他滿眼沒有安全感的模樣,還藏著心疼,看得我心虛。顧琉的情緒很少暴露,現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騙他:「我確實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擔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醫者,知道該怎麼治好自己,慢慢調養就好了。」
顧琉垂眸看著與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接下來的時間,他都與我寸步不離,親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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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無奈,繡完了那對眼睛,又去參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顧錦死訊傳開的時候她哭得稀裡嘩啦,說要一輩子不嫁去廟裡出家,她娘斬釘截鐵地做主,讓她娶了身邊那個小侍衛做夫郎,辦完婚事兩個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著,讓她多淋淋雨冷靜冷靜。
柳熙妍現在就看起來冷靜了很多,沒那麼傷心欲絕了,紅裝明媚,看著喜氣洋洋,見到我,卻臉色驟變。
沒人的時候,她終於問出口:「柳添,你這個人,沒有心的嗎?」
我抬眸看著她。
「顧錦那麼喜歡你,一見鐘情。他死了,你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就算是條狗,對著你搖尾乞憐那麼久,你也該惋惜片刻的吧?」
我無波無瀾:「世上哪有什麼一見鐘情,他和其他人並無不同,隻是喜歡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許一開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後來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他會在我面前念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閃光點,他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這張臉。」
我身上……很多閃光點嗎?
我想起來很久以前,那個山裡面生活了十幾年,突然被丟進皇宮裡代替他人作宮妃,頂著別人的身份,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我,彷徨無措地站在一群貴女中間,聽不懂她們的話頭,格格不入渾身不自在,接著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親爹算計想將我滅口。
再往前一點,我是個小乞丐,骯臟瘦小,躺在街上快餓死了,人人都厭惡地捂著鼻子繞開我,還有人在別的地方受了氣踢打我撒氣,我沖撞了貴人的車架,木然等著被打殺扔到城外的亂葬崗裡生蛆發臭。
而現在的我,禮樂射藝,琴棋書畫,醫術女紅,樣樣精通,心思縝密,殺伐果斷,從容得體,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護得住自己。
一個內心平和充盈,不必在愛裡面蠅營狗茍乞求他人施舍一二的人。
好像確實是有很多閃光點。
我心臟驟疼,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馬上就抱住顧琉。
我目光復雜地看著柳熙妍,說了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你不明白,他很喜歡很喜歡的,是柳添。」
而顧琉喜歡的,是阿陶。
無論汙泥裡的我,還是閃閃發光的我,無論殘暴不仁的他,還是光風霽月的他。
世人皆愛柳添,顧琉從來喚我阿陶。
正如上輩子教我寫字的那個老臣感慨時那樣,包括顧錦和他,包括無數對我表達過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們早點遇到我,我還是個小乞丐,或者大山裡冬天都還穿著單薄舊衣的小姑娘,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是顧琉從汙泥裡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們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離開了李家,往皇宮趕去,拿著專屬於皇帝的令牌,穿過重重宮門,闖進了議事的大殿,打斷了顧琉和底下一群大臣。
我從來沒有這樣任性妄為過。
但也沒人責怪我,顧琉想也不想便把他們揮退,群臣告退完,走時還熱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過去抱著顧琉不說話。
他輕輕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樣,也沒說話,並不打斷這安靜。
幾天以後,登基典禮如期舉行。
顧琉穿著玄色的繁復衣袍,上面張牙舞爪的金龍雙瞳如炬,畫龍點睛之筆,百官群臣跪拜,他站在高處長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過昏暗的牢房,盡頭處站在陽光裡的顧琉。
美玉無瑕,光輝奪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來一陣莫名的感動。
上輩子的顧琉登位得很倉皇,其實那時百官根本沒有多少真正臣服於他的,加上他弒父,弒弟,群臣背地裡口誅筆伐,沒有一個好的開端,也注定得不到好的結局。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他是名正言順繼承,名義上安王逼宮謀反,大皇子帶著先皇反擊,先皇死於反賊之手,大皇子擊潰了叛軍,捉拿處決了安王,撥亂反正,人人都該贊賞。
這輩子顧琉提前幾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時間穩固拓展自己的勢力,也將包括柳青石那些對他有威脅的因素都掃除掉了,日後必將國家安穩,社稷安寧。
還有他的母親,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隨從,各種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裡。
他俊美無雙的容顏,沒有被老鼠啃食成惡鬼;他腿上的舊傷,得到了及時的醫治,不會再動不動隱隱作痛;他被喂了亂七八糟的藥物千瘡百孔的身體,現在也好好的,那個所謂的神醫得到了應得的下場;他上輩子一路殺回皇城,身上留的無數疤,也不復存在。
他不會再因為見過太多醜惡人性,從此厭倦世人,也厭倦自己,現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間光明美好,仍然堅信上位者就是要為百姓謀福祉,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一個不再千瘡百孔的顧琉。
一個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當初那個立在高頭大馬旁的白衣少年,芝蘭玉樹,神明一樣。
我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悄然退出了場外。
趁所有人都沒注意到,隨便挑了一匹馬,出了皇宮,出了京城,沒有方向地一路策馬狂奔,捂著心口疼得快要暈厥。
我有預感,我快死了。
這心疾,無藥可醫。
從我重生回來第一天起,這疼就開始出現,每一次我改寫顧琉命運的關鍵節點,便格外地劇痛難忍。
老和尚曾告誡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麼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換一命。
他勸了兩次,我都沒有回應他。
他不知道,我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和退縮。
我很慶幸,上天能夠給我一次機會,去逆天改命,承擔顧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寧願死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這樣至少,沒那麼殘忍。
我疼得眼前發黑,一不小心,連人帶馬摔下了一個小斜坡,滾進厚厚的積雪裡,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我這次醒來得很艱難,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費力地睜開眼,我看到顧琉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
好像,已經過去很多天了,顧琉看著,憔悴得易碎。
我沒料到顧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麼多官兵大臣散開來搜尋,最終還是顧琉一個人找到了我。就像好久以前,我們住在山裡的時候,他可以翻過崇山峻嶺,一步一步,從東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終於找到了很晚沒回家的我,他的臉上手上被東邊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細碎傷痕,衣角上掛著西邊荒地裡的蒼耳。
隻有他不會放棄,所以他總能找到我。
可是這一次,我不能隨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飛舞,如果顧琉有上輩子記憶的話,他就會知道,這一場雪,和上輩子他死的時候那一場雪,是同一場。
冰冷的雪花,仿佛從時間的那一頭,飄到了這一頭,帶來躲不掉的、似曾相識的寒意。
我湊近顧琉耳朵邊輕輕喊他:「顧琉,放我下來。」
顧琉一僵,有些驚喜,甚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冷風嗆進胸膛,咳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阿陶,你醒了?」
說了一句廢話。
但不肯放我下來,怕我再耍什麼花招。
他果然了解我。
我換了計策,無奈地扯扯他的衣裳,湊近在他臉頰印下輕輕一個吻,在他愣怔的瞬間,手裡帶毒的銀針就扎進了他的皮肉裡。
顧琉踉蹌兩步,帶著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顆藥丸強迫他咽下去,把袖裡那柄匕首還給了他,聲音壓抑著哽咽:「對不起啊顧琉,我沒辦法陪你到一百歲了,我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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