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寶珠,我阿姐給我起的名兒。
我阿姐不要我了,我日日趴在院裡的老槐樹杈上等她。
因為老槐樹很高,可以看得很遠。
墻東邊有個好大的院子,院子裡有個男人日日舞刀弄槍,呼呼喝喝甚是煩人。
我等阿姐,他便等著我。
1
旁人都說我癡,隻我阿姐從不嫌我。
阿姐平日裡說的最多是:我們寶珠長得真好看,我們寶珠真聰明,我們寶珠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我阿姐卻不知道,她才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她護著我從春日到冬日,從沒說過一句累。
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寶珠啊!你看,日子總歸是有盼頭的。
我也不知自己要盼什麼,可阿姐盼什麼,我便同她一起盼著。
在阿爹阿娘和兄長們不能護著我的歲月裡,她將我護得妥妥帖帖。
盼著盼著,阿爹阿娘兄長們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住進了大院子,成了溫尚書的幼妹。
我想吃什麼穿什麼戴什麼就有什麼,明明日子好起來了,我卻沒了我的阿姐。
她說要回老家嫁給村頭的狗蛋,待她嫁了人,便又要回汴京,到時就來接我,我就能和阿姐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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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姐不見了,她既不曾和村裡的狗蛋成親,也不曾回汴京我們的鋪子。
她不要我了,我的阿姐丟了我。
長兄派去尋她的人回來了,說阿姐全無蹤跡。
阿娘哭得快斷了氣,嘴裡喃喃地罵阿姐是個孽障,是要疼死了她才算罷!
我阿爹坐在檐下,一整日不吃不喝不說話。
二兄和三兄蹙著眉頭,嘆了又嘆。
我拉著長兄問我阿姐去了何處?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長兄平日裡很是冷肅,話也少。
隻那日他摸著我的發頂,說她最喜歡的人是你,怎會不要你?她總要回來的。
說這話時,他嘴角還帶著笑。
我長兄是極厲害的,我信他的話。
我自小不愛哭,聽說得了癡癥的人都這樣。
可我阿姐走了,我留了她最愛吃的桃花糕在櫃裡,桃花糕發了霉她也沒回來。
阿娘給我同她一人打了一副紅寶石的頭面,我將那頭面擺在梳妝臺上,日日看著,盼她有一日忽就回來了,抱著那頭面瞧了又瞧,摸著我的發頂說我們寶珠長大了,會心疼阿姐了。
頭面都落了灰,我擦了又擦,她還沒回來。
我哭著去書房尋長兄,春日都過了,我阿姐怎得還不回?
長兄正在畫畫,畫上的人眉眼彎彎,一條辮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的還是她舊日裡的青布衣。
畫上的人是我阿姐,她是我阿姐。
「後院的老槐樹長得那般高,你同長兄搬了梯子,去那樹杈上等她,她若是回來了,你一眼便瞧見她了。」
長兄搬了梯子,同我在那樹杈上坐了一日。
已是夏日,卻不很熱,微微有些風。
「長兄,我想吃阿姐做的餛飩。」我咽了咽口水。
「我也是。」長兄低著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抿了個淺淺的笑。
長兄忙得很,哪裡有時間日日陪著我。
我每日無事,便一人坐在那樹杈上。
遠遠看著,東京城裡樓宇層層,總是要擋住我的視線,我伸著脖子,想看得遠些,再遠一些。
夏日裡阿姐是要給我縫細棉布的新裡衣的,因為我愛動,出的汗多,要有好幾件換洗才好。
夜裡我抱著阿姐的畫像睡覺,對著那畫喃喃自語。
阿姐,我又長高了好些,裡衣穿起來都小了,你何時回家呀?
恰好阿娘來尋我,聽見了,抱著我又哭了一場。
阿娘總說阿姐是我家的福星,若沒有她,便沒有溫家。
阿姐亦是她和阿爹的心頭肉,尋她不到,他們不知有多疼。
我不疼,我隻等著她,我聽她的話,日日都好好吃飯睡覺,日日都過得開開心心,她知道我聽她的話,定然是要回來的。
阿娘給了我許多碎銀子,我一兩都不曾花過,全攢在錢匣子裡,日日拿出來數一遍。
我阿姐最愛數銅子兒,每每數時,她總要彎著眼睛笑,說寶珠,你看我們又存了好些錢了,等你嫁人時,阿姐定然能給你攢出一副厚厚的嫁妝來。
如今我也有錢了,我要給我阿姐攢嫁妝。
隔著一道墻,是個極大極敞亮的院子。
每日一早便有個人呼呼喝喝,不是在耍刀就是在弄槍。
他生得高,臉也不像我阿兄們那樣白,下巴方正,看起來又端肅又英武。
他刷槍時,那銀槍似長在了他手上,騰挪輾轉,很是好看。
我看遠處累了便看他,他很愛穿一身黑色的胡服,顯得腿很長。
我阿姐說了,男人長得好不好看不緊要,最緊要的是腿要長,腿長的男人幹活不怯場。
我知他的。
他是淮王,叫趙拾安,是個戍邊的少年將軍,近日才歸的京。
他的封號承自他一個造反叔父,他說皇家情薄,將這樣一個名號賜給他,自是要他時時警醒的。
我愛自說自話,他有時聽著,便要問一句,先是站著聽,後來又坐在了墻頭上。
我說我阿姐,三日也說不累。
他不愛笑,也不插話,算是個極好的聽眾。
隻他有時候似比我還癡。
我說我同阿姐住在汴河邊的倉庫裡,那老鼠比貓都大,我阿姐脫了鞋丟過去,那老鼠竟叼著我阿姐的鞋跑了,第二日我阿姐便少了一隻鞋穿。
我阿姐還要上工,便穿著我的鞋,我穿著阿姐的一隻鞋,坐在河邊等她。
他就問為何不買雙新鞋穿呢?
你說他癡不癡?
我阿姐身上的銀子,是要留著租船的,若是買了鞋,少了的錢要幾日才能賺得到?
等下了工,阿姐蹲在河邊編草鞋,那日的黃昏似於別的不同,天邊焦黃焦黃的一片,光暈在阿姐身上,又堅毅又溫柔。
阿姐編好了草鞋,穿上在我眼前走來走去,說比布鞋還要舒服。
我說趙拾安,你穿過草鞋麼?
一日阿姐睡著了,我偷偷穿上試,一點都不舒服,磨得腳底生疼,我阿姐就穿著這樣的鞋,在碼頭上搬貨。
一搬就是一整日。
不知為何,我眼裡的水似乎裝滿了,滿得再裝不下一滴,隻能溢出來,不停地溢出來。
他坐在墻頭上看著我,很久後說:「你別哭,你阿姐若是知道你哭,該有多傷心。」
2
「那是水喝多了,我阿姐說了,水喝多了會從眼裡流出來。」
我用袖口遮住了眼睛,阿姐說的,那不是淚,是喝多了流出來的水,若是日日都流淚,那該有多少傷心事兒啊?
「嗯!」
他從墻頭一躍而下,站在樹下仰頭看我,日頭有些曬,他微微瞇著眼。
「聽聞後日就是你阿娘的生辰,我兄長親自同你長兄交代了要大辦的,不知你阿娘喜歡什麼?」
他背著手幽幽問道。
阿娘喜歡什麼?
「阿娘想立時就讓我阿姐回來,你辦得到麼?」我低頭看著他興沖沖地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挺著脊背越走越遠了。
辦不辦得到,總該留句話呀!
莫非他是去尋我阿姐了?阿姐說皇帝最大,他是皇帝的親弟弟,他不是第二大麼?
天下都是趙家的,他定然能尋到阿姐的。
阿娘生辰那日,家門口車水馬龍,巷口都堵了,阿爹說我長兄同陛下的情分不同,家裡人更應該謹言慎行。
阿娘說陛下這樣做,也是為了長兄的親事,畢竟和他年紀相仿的郎君,孩兒都好幾歲了,他還不成婚,定然是借了這樣的由頭,要讓長兄多見幾個女娘的。
緣由是什麼又有什麼緊要?長兄昨夜就出了門,說晚上才歸家,誰家的女娘也見他不著就是了。
我一早便在門口等著,等那王爺尋了我阿姐回來。
隻那趙拾安卻姍姍來遲,來時手裡隻提著個盒子。
我見是他,連忙跑過去。
將他前後左右都看了一遍。
「難不成你這盒子另有乾坤?裡面藏的是我阿姐?」我驚訝得睜圓了眼,那樣小的盒子,將我阿姐憋壞了怎辦?
他脊背一僵,不聲不響地立著。
「我阿姐呢?」
「我並不曾說過能尋見你阿姐。」
「可你也沒說過尋不見呀!」我拿過那盒子翻開看,裡面隻一尊玉佛。
裡面不是我阿姐。
阿娘的生辰她都狠心不曾回來,她真的不要我們了。
我將盒子遞還給他,低著腦袋進了院子,再不願意說一句話。
隻是今日是阿娘生辰,阿姐說過,阿爹阿娘遭了大難,我不能再惹他們生氣傷心,我是個好姑娘,我聽阿姐的話。
我默默立在阿娘身後,聽阿娘同一眾年齡相仿的夫人聊天。
聊的正是我三個兄長,他們定沒定親?若是沒的話,她家正正好有個閨女如何如何的賢良淑德。
問得最多的便是我長兄。
阿娘說長兄的親事她做不得住,他何時想娶,要娶何人,得他自個兒願意。
於是又問我阿娘我長兄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愛笑的,性子穩重豁達,能同他共患難的。」
阿娘笑著說道。
我怎麼聽著像在說我阿姐呢?
皇後同太後親來給我阿娘過生辰,這是給了我們家極大的臉面了。
誰知晌午開席時,陛下也來了,我長兄就在他身後跟著,長兄面冷,並不曾因為陛下來了就好轉。
我是第一次見陛下,不想他話這樣多。
宋閣老的家的小閨女和我同歲,也不曾嫁人,陛下將她同我長兄扯在一起說了又說,大意是她為了等我長兄給耽誤了。
其實那姑娘生得十分好看,正正經經是個美人兒,可她同阿娘說的那種姑娘離得太遠,一看就是畫本子裡從不曾吃過苦的大家閨秀,約莫我長兄不會喜歡她,畢竟陛下越說,我長兄的臉就越發黑了。
陛下讓我長兄帶她出去逛逛,我長兄黑著臉,看起來極不耐,卻還是將人帶出去了。
以我長兄的脾氣,定然將那姑娘氣哭了才能了事。
3
老人們坐一處說話,我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得很。
悄悄退了出去,我如今是尚書幼妹,我長兄在朝中風頭無兩,即便旁人嫌棄我癡,臉上也不會顯出來。
我懂的,我阿姐說了,不管旁的人是否真心待你,你隻要自己分辨得清楚就行了。
我分得清,她們不明明白白地嫌棄我,隻是為著我長兄。
今日來的姑娘也有好些,我家院子好大,花園裡種了真正的花兒,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
再不用像在汴京一樣了,隻要有一小塊地方,我阿姐都要翻了土種上菜,從春到秋,我家的院子總是一片新綠。
花兒很好,可終究比不上我阿姐種的菜,雖不比花兒好看,卻實惠。
如今我家飯桌上日日都有新菜,日日都有肉,可再沒我阿姐做得新鮮好吃。
姑娘們都去吃宴了,花園裡空空蕩蕩,我想我阿姐,她若是在,定會揪著我的袖口叫我去吃飯。
「阿姐,今日家裡來了好些人,可我看得出來,阿爹阿娘同兄長們都是強顏歡笑,你今日若是在,阿娘即便隻吃碗你做的長壽面,也該是喜笑顏開的。你讓我不要惹阿爹阿娘生氣傷心,可為何你就能呢?阿姐這樣壞,竟真的狠下心不要我們了。
阿爹說要給我說一門親事,將我嫁出去,因為我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不能在守著家裡過日子。
可是阿姐,我害怕,我怕嫁了人他便不讓我日日回家等阿姐了,你快點回來成不成?」
我蹲在一叢月季處,紅色月季開得燦爛極了,花瓣絨布般,我阿姐最喜歡紅色的月季了。
我伸手想折一枝下來,卻被刺扎破了手指,沒一時便沁出了一滴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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