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丘縣令也已經聽說唐家堡易主的事了, 待細問起來,才知道唐小姐自盡,不由哽咽:“我與她父親也是舊識,隻實在無力相救。”
的確他能組織些民壯來守衛縣城。那是因為大家的家都在縣城裡。縣城若被糟蹋, 誰家都逃不了。
故而百姓願意出力。
可若要他們為縣城之外一個倒霉的富戶出頭,去對抗一群暴徒, 並可能因此傷了死了,自然沒人願意。
憑什麼。
待聽說唐小姐將最小的庶弟藏在了井裡數年竟讓他活了下來, 而那個孩子現在被鄧州葉氏的家主收為了義子,他擦了擦眼睛,站起來對著葉三郎深深一揖:“葉氏高義。下官欽佩。”
一個深井裡無人知曉的孩子, 葉家人連塢堡都奪取了, 若想讓他死, 直如碾死一隻螞蟻。
但葉家人讓他活了。
至於唐家堡的資產……別說一家, 便一個朝廷崩壞了, 天下都還群雄競起共逐其鹿。
江山都如此, 何況一家之資財。
能有血脈延續就是大善了。
慈丘縣城從裡面開了門。
縣令穿著洗得褪了色的官服迎了葉家軍入城。
他沒想到葉家主事人竟是個女子,頗為吃驚。
這女子容貌燦若春華,氣度烈如寒陽。縣令原以為這是個兇殘女大王式的人物,可將她迎到堂上落座後,葉碎金張口便問的是慈丘縣這幾年的民生,治安、稅賦和縣庫結餘。
縣令恍惚進入了應對上峰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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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因為他的上峰便是兼領唐州、鄧州二州的刺史,那個刺史死於宣化軍炸營的兵亂。那之後,他就成了沒人管的孩兒,苦苦支撐。
差點熱淚盈眶。
打疊精神一一匯報,又使縣丞取來各種冊簿給這女子。
她不僅沒有厭煩,而且都能看得懂。
這些東西,便是剛入仕的年輕官員都未必看得懂,都得有師爺、幕僚指點著才行。
可她都能看懂。
大致閱覽完畢,葉碎金合上最後一本冊簿,看著慈丘縣的縣令,說了一句:“袁令……辛苦了。”
袁縣令眼圈都紅了,站起來行禮:“區區微薄之力,總不算辜負聖賢教誨。”
“隻鄧、唐二州前魏時便比鄰並立,大人既已得新朝任命,還請替天子牧民。”他躬下身去,“請大人將慈丘一並領了吧。”
葉碎金道:“好。”
楊先生和葉五叔抵達唐家堡的時候,慈丘縣已歸附。但葉碎金還是把行轅設在唐家堡。
她是慣於戰場徵伐的人,比起縣城,她更喜歡這種塢堡。
“堡中民戶正在往外遷。”她親迎了楊先生、葉五叔進到唐家堡裡,用鞭子指著大門道,“城門得大改,我想這裡加個瓮城。”
先前的俘虜正好來做苦力幹活。
楊先生眯眼看去。
這堡壘堅固,樓高牆厚。
葉五叔十分歡喜,直誇:“好!好!”
因唐家堡的位置實在很好。慈丘本和方城一樣,並立在唐州最北端。再往北,就是京畿之地了。
此處乃是開闊大平原,無險可據,若有一軍堡,於軍事上來講,大利。
“四老爺知道得了許多田,很是高興。”楊先生捋著胡須說。
葉五叔嗐道:“四哥現在日日都在打算盤,人變得摳摳搜搜的,十分不大氣。”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得一縣歸附,得的是賦稅、人口,是公。而得戰利品,是大家共同分配的利益,是私。
意味著大家的荷包都變鼓了一些。
葉碎金看看楊先生帶來的車子,也問:“怎麼來了這許多車,帶的什麼?”
楊先生正要與她說這件事:“瑞雲號南陽分號的蔣掌櫃,弄來了你要的東西。”
“南貨?”葉碎金眼睛一亮,高興起來,“還是先生明白我。”
待進了府裡落座,楊先生取出一封信:“瑞雲號的東家給大人的回信。”
葉碎金接過來拆開,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勾起:“商人,永遠不缺膽。”
這一次顯然是瑞雲號的試探,試探若成功了,兩邊便能真的達成長期合作。
三郎不解:“南貨運來這邊幹什麼?”
他們領兵在外,有時候還要打仗呢。
楊先生捋須微笑。
葉碎金折起書信,微笑:“自然是往北邊送。”
但事情得一件件地辦,得先把眼前唐家堡的事規劃好。
好在唐家堡不算大,葉家家學淵源,楊先生也在葉家堡很多年了,一直是葉碎金父親最倚重的人,都對軍堡建制了如指掌。
眾人一起商議,修改,最後定下了最終的方案,安排好了人力物力,葉碎金便把塢堡的事交給了葉五叔和四郎、五郎,又對七郎、九郎、十郎道:“你們好好跟著學,別不當回事。若學不精,以後就永遠給別人當小跟班,別想單獨領兵,獨掌一面。”
葉碎金說著“你們”,眼睛盯著的卻是十郎。
十郎原不耐煩這些事,他隻想領兵出去撒歡砍人,被葉碎金盯得一縮脖子:“知道了。”
兄弟們哈哈大笑。
又給唐家堡更了名,因唐家堡地處慈丘,唐州的最北,從此喚作唐北堡。
十郎:“就改一個字。”
眾人又笑。
雖隻改了一個字,可唐家堡從此易姓,換了主人。
笑完,葉碎金道:“先生、三郎,隨我一起北上。”
她的指尖在輿圖上劃過,在某處敲了敲:“走,我去會會關將軍。”
天越來越涼了,關將軍譴了人去京城催過冬的軍資。
雖然西邊現在更重要,但也不能為了西邊就耽擱了他這邊。戶部的人個個像三條腿的蛤蟆,隻吃不拉的,必須得踢著踹著,才肯吐一些出來。
這日他在行轅忽然聞得稟報,鄧州葉家又來人了。
葉家人做事十分接地氣,有眼色。關將軍對他們家人印象頗不錯。且看京城的反應,皇帝顯然也是同感。
他問:“來的是誰?”
親兵道:“是從前見過的姓楊的幕僚,帶了一位年輕郎君,姓葉。還帶了一個女子,甚美。”
親兵也是嘴欠,非來一句“甚美”,關將軍就想歪了。
因葉家每有事從這裡過,都不忘給他帶禮物,這次難道是送女人來了?
雖然聽親兵說了“甚美”,可當那女子來到廳中拉下兜帽,關將軍還是看直了眼。
這禮物好!甚好!他願意收!
不想那女子豪不嬌羞,迎著他的目光,眉眼間透出一股英氣,揖手道:“見過關將軍,在下——鄧州葉碎金。”
關將軍卡住了。
這名字耳熟,那不是……今年新鮮熱乎的鄧州節度使嗎?
葉碎金在成為皇後之前,不,應該說在被文官集團逼退後宮之前,她一直都是拋頭露面的。
男人這種火熱的目光她早就不知道看過多少,並不以為忤。
言辭上她還客氣了。
因鄧州雖小,可她這個刺史的官名之後,還加都督、使持節,是節度使,級別上其實高於關將軍。真論起來,關將軍在她面前還得自稱一聲“下官”、“卑職”。
但實際上,她又的確是個很小的小節度使。名義上隻實控鄧州一地。
養兵得有地盤,因有地盤才有賦稅,才養得起兵。所以地盤小,可知兵力就不會多。
關將軍卻是晉帝麾下武將,品級上雖然比葉碎金低,他背後卻是大晉,兵力上還真不是葉碎金現在能比的。
故而她用了江湖切口,自稱“在下”,避開了官僚系統的等級,同時表明了這趟來,並不是“鄧州節度使”的公幹。
要真論起來,一個節度使沒有皇帝旨意,也根本不能瞎跑出自己的轄區。雖然現在大家實際上都亂成一團,到處瞎跑,互相攻伐,也沒人能管。
總之葉碎金一句話表明了身份和態度,關將軍壓下失望,抱拳還禮:“原來是葉當家,久仰。”
不提官職,隻敘私交,大家有什麼話私底下都好說。
待落座,寒暄完,葉碎金表明來意:“押了一批南貨過來給將軍看看。”
關將軍大喜:“葉當家會辦事!”
蔣引蚨作為生意人,十分有眼光。待楊先生將貨品清單呈上,關將軍看了更喜,因都是北邊顯貴們想要的精致貨品。
行商這個事情的本質,其實就是將距離轉換成為利潤。
距離越遠,利潤就越高。
關將軍自有路子可以往北邊輸送貨品。
如今燕雲十六州被割給了北地胡人,因隔了一層,不像從前來往方便了。可正因如此,南貨運過去,利潤更高得驚人。
關將軍早就想掙這個錢,隻奈何他在南邊沒路子。
上次跟葉家人打招呼,因相交不深,其實也不過是廣撒網而已。不想葉家真個知情識趣,放在了心上。
待親自看過了貨品,果然都是江南精美之物,可想知,運到北邊,就可以大賺一筆。
關將軍歡喜得見牙不見眼,待重回廳中,喚了酒席,他態度親熱了好幾分:“葉當家,咱們怎麼分成,你說。”
葉碎金卻隻微笑不答。
關將軍也靈醒人,立刻明白,大手一揮:“葉當家想要什麼,盡管說,除了鐵,什麼都行。也不怕叫你知道,我與陛下,乃是表親。”
葉碎金對晉國前期人物不熟悉,更熟悉後期幾個與趙景文合作過的皇子。這個關將軍後面也未見名顯,不知道是早早死了還是怎麼。
但他是晉帝表親這件事,楊先生第一次陪著葉四叔上京城的時候就從護送他們的偏將嘴裡知道了。
鐵當然想要,但鐵的管制太嚴格了,別說關將軍,便是晉帝的長女大公主也不敢走私鐵給別方勢力。
這點葉碎金很清楚,所以她的目標不是鐵。
“關將軍是明白人,我便直說了。”葉碎金道。
“我想要馬。”
第53章 遊覽
關將軍頓住。
糟糕, 話說得有點滿。
因忘記了如今燕雲十六州割讓出去了,中原失去了養馬之地。如今陛下對馬控制得也非常嚴格。
“啊,這個……”關將軍開始搓膝蓋。
葉碎金微微一笑。
她怎會不知晉帝如今對馬也控制得嚴格。
這皇帝割了燕雲十六州給胡人, 還與胡人皇帝約為父子, 借兵奪取中原, 後來一直被人罵作“兒皇帝”。注定要在史書上留下難看的一筆。
趙景文與她後宮闲談,道:“近日讀史,看歷代帝王評價, 其實中原內部怎麼打都沒關系。但似晉帝這般的,兒皇帝之名永生永世是摘不掉了。”
“他活該。”葉碎金說, “別說他了, 燕雲十六州若收不回來,你我在史書上名聲都欠一筆。”
葉碎金做夢都想收復燕雲十六州。
不要說後宮,其實比起朝堂,她都更喜歡金戈鐵馬。
可她被捆住了, 趙景文也不會放她去親徵。她作為皇後,軍功已經過大了, 無論是趙景文還是文臣們都不會再給她上戰場的機會。
隻能由段錦替她完成這個夢想。
“將軍不必為難。陛下的馬我自然是不敢覬覦的。”葉碎金道,“我想要的是涼州馬。”
關將軍:“咦?”
葉碎金道:“定難軍拓跋李氏, 還請關將軍幫忙牽線。”
涼州馬據史書記載是約一千年前便引進中原的大宛馬,後來融合了甘青馬和蒙兀馬的血統。在大魏朝的時候,曾經大放光彩。
但如今四分五裂的形勢下, 說起涼州馬, 葉碎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定難軍。
黨項人“善水草、益畜牧”。
拓跋部, 李氏。
李氏也是牆頭草, 本是歸化魏臣, 前幾年也向偽梁稱臣。很快, 他們也會像葉碎金一樣對晉帝稱臣了。
到那時候,晉帝一定會管控住李氏的馬。那時候再想弄馬,一定就會更困難。
就要趁現在。
晉帝原是河東道節度使,他們跟定難軍頭挨著腳,腳挨著頭。關將軍是晉帝表親,一定能找到路子聯系上定難軍李家。
果不其然,關將軍松了口氣,微一思量,便道:“我試試。”
葉碎金端起酒盞:“我敬將軍。”
關將軍與她舉杯,觀她姿態,一飲而盡,十分豪爽,贊道:“葉當家爽快。”
也一飲而盡。
他不知道,葉碎金前世拿下了葉家堡當家人的位子,便得咬牙挑起大梁。無論面對任何事,都不能以“我是女子”為由推脫。
她領兵,軍營裡全是男人,光著膀子亂竄。若不是因為自家主帥是個女子,夏天洗澡這些家伙都能光著腚甩著鳥亂跑。
她能怎麼著,難道因為她是個女子,就得在生死廝殺之外,還額外要求士卒們要衣衫整齊?
她隻能讓自己去適應環境,讓大家忘記她是個女子。
時間久了,大家竟真的忘記了,甚至連她自己也忘記了。
隻有趙景文的存在,還能讓她記起來,原來自己是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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