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話脫口而出的剎那,達特·哈利不禁有些懊惱。
那位神官先生是銀色的長發——
而這位,是不祥的黑色。
可剛才還往外掠的青年竟然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回走,護衛們的鐵劍和層出不窮的招式在他面前,像是紙糊的一樣。美麗的沙灘被冷兵器的陰影籠罩,在貴族小姐們的尖叫、紳士的怒罵,和鐵劍的冷鋒裡,青年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年輕的城主面前。
達特·哈利這才看清青年身上的鬥篷。
那黑濃重的如夜,而在這夜上還點綴著無比昂貴的金絲,那金絲即使是身為城主的他,也不會這樣奢侈地穿在身上。而少女夢幻的藍色裙擺上,那一閃一閃的不是珍珠,倒像是……
“見過。”青年詠嘆調一樣的聲音從近處聽,有種震撼人心的魅力,“我沒想到……”
“沒、沒想到什麼?”
達特·哈利感覺到恐懼。
那恐懼來自面前的青年,仿佛他是深淵絕境,既暗無天日,又無從抵抗。
他的師父也從未給過他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另一個更高更遠的維度,那存在的意志。
“有一天我會因為這樣尋常的話……”天際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雷聲“轟隆隆”響起,“……憤怒。”
“哐當——”
在冷劍的劍鋒到達前,達特·哈利下意識跪了下去。
他瑟瑟發抖,又惶恐又迷惘——
隻敢遵從本能,恭敬地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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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大人您的寬恕。”
護衛們奇怪地看著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城主在這陌生的一對年輕人面前,抖得像灘爛泥。
他可是高貴的哈利家族!
他勇武的長劍還未使出,竟然已經對敵人投了降!
貴族小姐們掩嘴驚呼,貴族先生們更是目露不解和鄙夷——
這樣的人,還是他們曾經打算誓死追隨的對象嗎?
他的膝蓋那樣軟,他的頭顱那樣謙卑,他的骨氣一文不值。
柳餘看著面前這一切,突然感覺很沒意思。
她將臉貼住蓋亞堅實的後背:
“蓋亞,我們走吧。”
“不處理了他?”
蓋亞輕輕問,側臉在光下如美麗的雕塑。
“算了……別髒了你的手。”
一年後,這位骯髒的野心家就會死在一次巡邏裡,被卡斯頓城主的忠部刺死:這也算因果循環了。
“走吧。”
護衛們沉默地讓出一條道,目送著這對男女離去。
沙灘似乎也陷入了沉默,一波一波的潮水湧來,良久,那匍匐在地的達特·哈利才蒼白著一張臉,站了起來。
“回城!”
他道。
沉默的護衛隊擁著貴族先生和小姐們上了附近的馬車,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出了金灘,往大道走去。
***
而在另一條小道上。
柳餘將下巴枕在蓋亞的背上:
“你剛才是不是想殺他?”
“……是。”
“……就因為他侮辱我?”少女蠻不講理地翻起舊賬,“你以前也說過,我是滿口謊言的壞蛋,狡詐者,騙子……等等。”
青年沉默了。
柳餘不忿地揪他耳朵:“你也說過的!”
“恩。”他往上託了下她的屁1股,聲音很輕,“隻有我能說。”
柳餘:……
“喂,”她聲音也輕了下來,“……你也不許說。”
“好,不說。”
他似無奈地。
“可惜,好好的一場日出被攪和了。倒是你怎麼看待那位達特·哈利?”
“英俊?”
“喂。”
柳餘不滿地道。
他輕笑了一聲:“沒什麼感覺。”
“你不覺得他很壞嗎?”
“人類就是這樣充滿欲望和渴求的物種,”他平淡地道,“權利通常都伴隨著骯髒和鮮血,這不稀奇。為了最頂端的地位,他們可以豁出一切。”
“噢,又是這種討厭的、我活了很久很久、什麼都看過的口氣……”少女挑釁他,“老、男、人。”
“可昨晚你還在用你美妙的呻1吟,”蓋亞溫和地提示她,“誇贊‘老男人’的勇武——”
“——閉嘴!不許提昨晚!”
“好,不提。”
他從善如流。
柳餘卻更生氣了。
她低頭,對著他被黑袍罩住的肩膀就是一口,當發現他放松自己的肩膀、好讓自己咬得更輕松時,就更生氣了——又是這樣。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如果他對她壞一些,也許,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會動搖,一會堅定;一會又動搖,一會又堅定……
來來回回,煩透了。
她放開了他,重新抱住他的脖子,悶悶道:
“你剛才說,人類就是這樣骯髒、充滿欲望的物種……我不贊同。”
“哦?”
“……你在魚缸外看到的魚,總是格外突出的那些。而那些想要躍龍門的魚,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的,那本來不是普通人類的世界。”
“哦?”
他側過臉來。
柳餘看著蓋亞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眼珠,問他:
“那些魚缸裡平平淡淡遊著的魚,你又看過多少,見過多少?”
“見得不多,畢竟,你知道的……它們總是很無聊。”
柳餘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一部電影,要波瀾壯闊才引得起觀眾的注意,如果每天播種地、吃飯,種地、吃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觀眾很快就會厭倦了。
“可我卻覺得,這些普通魚的世界很精彩,萊斯利先生,你隻是缺少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你是想告訴我,這些普通魚是高貴的?比那英俊的哈利魚更——”
“夠了,你要把這個詞提到什麼時候?”
柳餘惱怒地瞪著黑鬥篷。
“貝麗,你又生氣了……”他將她放下,轉過來,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那不如我們去看看普通魚的世界,體驗一下,怎麼樣?”
他看著她的幽綠色瞳孔顯示出某種洞悉,柳餘愣了會,突然也笑:這樣的提議,似乎比她之前設想的還要好。
也許……這位高貴的神祇,會因此生出對人類的些微認同呢。
“好啊,”她帶著些微促狹道,“不過……我有個要求。”
“要求?”
“是的,”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又踮起腳,在蓋亞掩在鬥篷帽下的薄唇上親了口,看著他笑,“你知道的,你很英俊,非常非常英俊……”
他嘴角微微翹起。
柳餘繼續:“你太英俊了,普通人可沒有您這樣的,我希望,您能變得普通一些……恩,胖一些,矮一些……恩,皮膚得粗糙一點,像個農夫……手?對,手也得粗糙,骨節要大,得像經常勞作的……農夫。”
他的嘴角一點點垮下來。
“也許……不一定非得農夫,”他慢吞吞道,“也可以是一個英俊的牧馬人。”
柳餘:……
“萊斯利先生,您知道,您有很重的偶像包袱嗎?”
不論什麼時候,都穿著體面精致的衣服——就像現在,明明是錦衣夜行,可精致全在細節了。
“我知道,我很英俊,貝麗,你不用總是強調。”
他的嘴角又一點點翹起來。
柳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他狐疑地看著自己,忙道:
“是的,您說的沒錯。”
她又踮起腳尖,親親他:“不論您變成什麼樣,萊斯利先生,您在我心中都是最最最英俊的,無人能及……所以,變醜一點,好嗎?這樣我會安心些……免得總有人覬覦您。”
他看了她一眼,終於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那…”他道,“記得,你也得變醜一些。”
柳餘:……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比起周圍繁華熱鬧的大鎮, 特瑞斯鎮是個安謐祥和的小鎮,除了偶爾經過的客商,大多時候沒什麼陌生人來——
這天, 鎮子的東門口來了一對陌生人。
男的寬寬胖胖, 個子不高, 穿著一身起了毛邊的灰衣,戴一頂毛毡帽, 臉上一顆大痦子, 乍一眼看去不怎麼好看, 甚至還有些醜;倒是他旁邊的女孩出乎意料的年輕,金發藍眼, 穿一條碎花裙, 站在男人旁邊像一朵嬌嫩的玫瑰———
新鮮又漂亮。
女孩手搭在男人的臂彎, 時不時轉頭和他說話,一笑嘴邊還露出兩個笑渦。
鎮東最八卦的卡娜太太一看眼睛都亮了:
“噢光明神在上, 這可真是……”
她一把將懷裡的兒子丟給旁邊的瓦倫太太:
“瓦倫太太, 我去看看!”
瓦倫太太知道,卡娜又犯老毛病了。
果然,不一會卡娜帶著熟悉的笑回來了, 她朝她擠眉弄眼:
“你猜,那對……是什麼關系?”
“兄…妹?”
“噢瓦倫太太,你絕對想不到!”卡娜眉飛色舞,“他們是夫妻!夫妻!”
“夫…妻?”瓦倫太太也“噢”了一聲, “那這位先生……”
她看了眼對方,“運氣不錯!”
“是的, 運氣不錯!”
“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放我們特瑞斯鎮, 可是要讓那些優雅的紳士們為她決鬥的!”卡娜太太一邊可惜,一邊又帶著強烈的優越感道,“……不過我猜,她的出生一定不怎麼樣。”
“卡娜太太!”瓦倫太太不贊成地道,“你不記得上次的教訓了嗎?”
卡娜太太摸了摸好不容易長出頭發的腦袋,心有餘悸地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你一定想不到他們要來做什麼!他們要來這兒定居!來我們特瑞斯鎮!”
“……噢這可真稀奇。”
這回,連瓦倫太太都忍不住感嘆了。
他們特瑞斯小鎮什麼都沒有。
有些野心的年輕人更願意到鄰鎮去發展,那兒有更多的機會,極少會有年輕人願意在這兒定居——整個鎮子就像一潭死水,來來往往都是熟人。
“他們已經從鎮長那兒得到了許可……”
卡娜太太嘰嘰咕咕。
**
其實柳餘一開始並沒打算和蓋亞夫妻相稱。
他們先去找了特瑞斯鎮的鎮長。
鎮長是個白胡子老頭,精瘦的個子,聽到他們的來意還嚇了一跳:“……噢你們要在特瑞斯定居?我得提醒你們,特瑞斯鎮什麼都沒有,沒有煤礦,也沒有大海……除了沒開荒的土地,一半土地屬於歐文莊園,一半屬於這兒的老鎮民。”
“確定。”
老鎮長推了推眼鏡,拿出一隻羽毛筆蘸了蘸墨水:
“所以,你們的關系是……”
“兄妹。”
“夫妻 。”
兩人異口同聲道。
老鎮長的羽毛筆在白紙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曲線,他又推了推眼鏡,試圖從薄薄的鏡片裡看到兩人的真正關系。
美貌的女孩,其貌不揚的貧苦男人——
他放下羽毛筆,鄭重地問:
“美麗的小姐,您是不是受到了脅迫,或者,任何可怕的威脅……如果有……”
老鎮長暗示性極強地看了眼牆上代表權利的歐文家族族徽:
“請不要害怕,我以歐文家族的名義起誓,絕不會讓您受到一分一毫的危險。”
柳餘:……
她忍不住看了眼蓋亞,發現他也看了自己一眼。
那長了一顆大痦子的臉上,綠眸如幽幽的湖水,裡面流淌著…委屈?
她咳了一聲,主動牽起蓋亞的手,在老鎮長面前晃了晃:
“您放心,鎮長,我剛才隻是跟我的丈夫鬧了些矛盾……”
她露出一邊的笑渦:
“他很疼我,我讓他往西,他絕不敢往東。”
她注意到,蓋亞又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裡含著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柳餘下意識轉過了頭,用手背貼了下臉:有點熱。
老鎮長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最後,還是給她開了份定居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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