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的回頭,隻見雙煞果的位置也無聲聚起了一隻海眼,它真像一張嘴,舌尖一卷,已經將紅的那半卷了下去,正要接著吃下另一邊時,溫流光反應過來,她當即以掌為拳,將要重重將它震碎,將雙煞果搶奪回來。
姜綏身上爆發出無邊匿氣光澤,他臉色難看得能滴水,看著身前身後的海眼,一咬牙,猛的扯住溫流光。
溫流光的神情有一霎猙獰扭曲,她一字一句問:“這是什麼?你做什麼?!”
“別碰那個海眼。”
姜綏氣息急促起來,他一邊說話,一邊往自己和溫流光身上連著丟下五六個匿氣護罩,匿氣比靈氣輕薄不少,很多時候更像一根透明的線,纖細無比,肉眼看不見,然而這時候他丟下的護罩上,卻能清楚地看到這種“氣”,可見積蓄了極其之多的數量。
眼看著雙煞果全部被吞進去,隻剩一個果蒂還在外面,溫流光忍無可忍,反身一掌震開姜綏,就要與那無緣無故來的漩渦一戰。匿氣隨後湧來捆住她,她看著屢屢搗亂的姜綏,臉色已經徹底沉凝下來。
“在溺海中,這叫骸眼。”姜綏回瞪她,一掃吊兒郎當之態,氣勢兇悍起來,他雙掌並攏,邊拉著她飛快閃到一邊,邊用柔和至極的匿氣推動著那些漩渦,想叫它們就此散去,一字一頓地回:“妖骸的骸。”
“它發起狂來,這裡所有陰官,匿氣全部都被絞碎,你們一群九境在海底暴露,等著死吧。”
溫流光的理智被“妖骸”二字拉回來半數,她深深地呼吸,胸脯上下起伏,因為驟烈的情緒波動,手心和額心都是汗珠,她看著那消失在骸眼中的雙煞果,極度不甘。
可以說,除了妖骸,這時候說別的任何字眼都沒法阻止她出手。
“我問你,它從哪來的!”溫流光死死盯著姜綏。
早不來晚不來,就等著她磨出雙煞果的時候出手,說這裡沒人針對她,她絕不相信。
姜綏目光變幻,他早聽說過這位弑殺好怒的秉性,頭疼無比,知道不給個定心丸估計是沒法脫身,他抿了下唇,隻得道:“你放心,骸眼是陰官家獨有的本事,外人學不來,既然是陰官出手,想必是為了那道懸賞,等他兌現承諾,雙煞果自然還是你的——我們要那東西沒用,若是要,早自己來拿了。”
溫流光權衡之後,這才冷冷一擺袖子。
“你先出去。我給外面的陰官發傳音,讓他們都散了,骸眼一出,這地方無比危險。”
她出去後,姜綏看著眼前五六個仍在旋轉,像是死亡铡刀般的骸眼,臉腮上的肉跳了跳,眼皮也在跳,眼裡無比凝重,他對著這方地界開腔,刻意壓低了聲音,話裡帶有薄怒之色:“蘇韻之?你究竟在幹什麼?你別和我說強插一手是為了玄桑的懸賞,我知道你看不上。溺海今天有多不正常你看不出來?……這種時候,你還敢用骸眼?你能收得住嗎?收不住把真正難纏的東西引出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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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說你不知道,現在各個渡口,就這條支脈最不穩定。”
他話音落下,有人在海眼旁邊現出道身影,長發扎成個蠍尾辮,尾巴尖扎成個嬌俏的蝴蝶結,活靈活現得像是要飛出去。這種明媚爛漫的小娘子風格放在她的身上,讓姜綏又無語地抽了抽嘴角:“你穿成這樣又是在做什麼——這邊的情況,要不要和家主說一聲。”
原本是一定要告訴的,但這次他看巫山帝嗣也來了,本著偏向自家人的心態,感覺也不是一定要通知家主,大不了他再丟幾次臉,去帝嗣面前求一求,哭一哭。
姜綏說了一堆,抬眼,發現身影已經轉了過來,露出一張稚嫩又青澀的小圓臉,手裡還掂量著一顆紅白相間的果子,他張張唇,半晌,伸手在自己臉頰上拍了下,道:“家主。”
凌枝一張手就將他看來屬於大殺器,無比棘手的骸眼拍散了,她抓著自己的辮子看了看,又理了理衣袖,有些不悅地皺眉,正色問:“穿成哪樣?不好看?”
姜綏捂著牙連連搖頭,不敢多說一個字:“沒——好看。”
從下溺海到上來,隻用了半日不到。溫禾安才殺了位長老,又傷了兩位後,在雙魚陣崩塌時收住氣息停了手,他們身上無形的“匿線”拽著他們一路往上,浮出水面。
其他隊伍也是如此。
他們先回院子,凌枝後回,回來的時候心情很是不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拋著個果子,步履輕快,裙擺生風,溫禾安原本準備仔細看下雙煞果,結果月流這時候正好過來,覆在她耳邊道:“女郎,趙巍想見您。”
溫禾安抬眼望她,神色倒不見震驚,她頷首,起身往院子換了身衣裳,戴上了幕籬,在出門時遇見了陸嶼然。
他身後跟著商淮和幾位執事,看上去也是忙於事務,他先停下了腳步,四目相接時,溫禾安蒙著面紗,看不出神情,隻是朝他點點頭,指了指佇立的銅門,示意自己出去一趟。
在這方面,他們一個字沒說,但忙於公事時都有種點到為止的默契。
溫禾安從側門進了蘿州城城主府。
這段時日,蘿州城重兵把守,被圍得與鐵桶一般,各種各樣的重型軍用器械都被搬了出來,由裡到外都透著肅殺之氣,守門的兵士都著銀甲,執刀戈,流光粼粼,目不斜視。
看得出來,趙巍真的在這座城池上下了許多心思。
溫禾安被隨從領著進了趙巍的書房,門開又合上,身著常服的趙巍已然是深吸一口氣,抱拳朝她彎下了腰,拱了拱手,聲音中包含諸多感慨,顯得很是沉重:“女郎。”
溫禾安上前幾步,託起他的手肘,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你又不是我的下屬,拜我做什麼。”
趙巍這才起身。他年齡不小了,因為原本就是武將出身,現在仍操手戰事,保持得一副好身材,臉龐和氣儒雅,身量魁梧大氣,他站起來,親自給溫禾安倒茶,唏噓感嘆:“自上回一別,我與女郎也有兩年不見了,年前才聽聞了女郎在天都被害的消息,可嘆手中實在沒有可調度的陰官,無法助女郎脫困。”
“陰官本就不好找。”溫禾安帶著點老朋友見面的松弛打量他,話說得隨意:“情況特殊,我和月流交代的都是暫時不要衝動來,免得平白送性命。蘿州打理成如今這樣很是難得,你的一言一行關乎百姓的生死,謹慎些是對的。”
趙巍诶了聲,說起蘿州,不見志滿驕傲,而是發自肺腑的開懷,他捏捏拳,道:“我在王庭籍籍無名蹉跎半生,既沒混出名堂,也沒實現心中報復,渾渾噩噩到連出身都忘了。我起跡於草莽,這麼多年,這樣混亂荒唐的世道,卻連件利於流民的事也沒做成……”
他一頓,對上溫禾安溫和的視線,才倏的收住,露出個笑臉:“女郎助我擺脫王庭,改名換姓,又點撥我,我才能真正放手在亂世中做些事情,才有了今日的蘿州。”
溫禾安聽得笑起來,被這樣的開心與平和感染到:“這段時間,我去街市上逛,聽大家都在誇蘿州城城主,細細一打聽,才發現原是熟人。你如今,也是實現抱負了。”
趙巍:“我卻早知女郎在蘿州了,當日溫流光張榜,我也曾暗中攔了一攔,後面聽
聞您與她兩次交戰兩次勝出才算放心了,一品春那次拓下的水晶石我還找關系買了一塊,連著看了好幾日——原本是我該先聯系女郎的,可我轉念一想,女郎在蘿州卻一直沒來找,擔心貿然行動給您惹來麻煩,又沒敢動作。”
待他說完,溫禾安靜了靜,捧著茶盞抿了抿,抬睫去看他,明說:“月流想必和你說過了,我欲奪琅州。”
趙巍早就知道了這事,他沒有遲疑,直接道:“我可調兵助女郎一臂之力。”
溫禾安看向他,對他這樣的果斷表示驚訝,微收笑意,坦白道:“我聽人說了你近來的行事作風,十分穩重,不欲動刀戈,不妄奪城池,不想多增流民,我以為你要考慮一段時日。”
“確是如此。”
趙巍也不避諱,他抹了抹額心,吸一口氣,又吐出來一口氣,道:“虛活時歲越長,便越知戰爭流血,生命寶貴。”
可。
他看向溫禾安,穩重的臉龐上有種奇異的色彩,一字一句,話說得篤定:“若說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在乎這些,在我能想到的人裡,唯有女郎一個。您比我更不願生靈遭殃,所以奪琅州,必用傷亡最小的方式,是智取,而……城中百姓日後至少百年,會得到最為穩妥的保障,絕不會再發生餓殍遍野的現象。”
“若是可以。”他道:“我情願女郎將九州城池盡攬麾下。”
溫禾安看了看他,才要笑著說你太看得起我了,話到唇邊,又覺都是多說,她手指點了點桌面,說:“琅州的事也不急,你先準備著,我需要再看看時機。”
趙巍挺直脊背,神情嚴肅到像承擔了什麼關乎天下的重擔,算了算時間,當即道:“是。我這就吩咐下去,而今才初春,一定在秋日之前,助女郎達成所願,好叫您心無旁騖——”
他消去聲音。
溫禾安眼中尚有笑意,顯得分外從容,此刻伸出白皙長指,壓抵在唇邊,聲音又輕又慢,隻吐出一個字打斷他:“诶。”
趙巍立刻了然地點頭,沒再說什麼。
趙巍在大族之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看遍了各樣難以入目的骯髒行徑,清楚的知道顏色勝雪的長袍下可以裹著多麼無情冷酷的心,更知道,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練就了顛倒黑白的本事,他們將自己說得可以為人間大義毫不猶豫去死。
你永遠不能相信他們的言語。
你隻能看他們的行動。
時至今日,溫禾安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甚至一度沒有辦法想象,為什麼天都可以培養出這樣從裡及外真正優秀的繼承者。
她做了別人根本不可能做的事,為此,用掉了修士之路上最為關鍵重要的一道機緣。
她原本,可以站得更高。
溫禾安回到宅院後,先認真研究了雙煞果,可這果子翻來覆去也就巴掌大,你將它拿到眼前看,看它每一寸表皮,也就隻需要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而就算看多少遍,它都是完好的,連個針眼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那三根傀線。
根本沒人知道王庭已經到過雙魚陣了,又極有可能在它身上做過手腳了。
凌枝對這東西沒什麼興趣,見溫禾安已經沒有毀掉它的心思了,就甩手一丟,隨她去看,自己則在榻上側腰趴著,跟窗外探進葉尖的芭蕉玩,溫禾安很是好笑地打趣:“照你的性格,東西都拿到了,該手一甩回本家找你師兄兌現承諾了啊,怎麼在這趴著。”
“你真了解我。”她託著腮看窗外,有點煩:“我心裡確實是這樣想的。”
她凝著眉尖,直言不諱:“我怕溺海這幾日有動蕩,到時候人還沒到,又得折返回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嗎。”
溫禾安也知道無歸今日妖群暴動的事,想到自己臉上的痕跡,又覺得有點發痒,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忍住沒有動作。
更闌人靜,孤月高懸。
溫禾安今天下溺海,進幻象,跟天都長老打了一場,去見了趙巍,回來研究雙煞果,又在四方鏡上和派去徐家的下屬聊了聊,精神和身體都撐到極限,到她躺在床榻上,幾乎是一沾著枕頭就睡過去了。
四方鏡在子時進了幾道消息,閃著悠悠的光。
溫禾安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深更半夜,有道小小的人影晃到了自己床前,她眼皮當即動了動,而見她沒有睜眼,這道人影又踩上了床踏板,默默坐在了床沿上。溫禾安對外人的氣息格外敏銳,經過這麼一鬧,再沉重的眼皮也撐開了,她坐直身體,跟隻穿著素白中衣,散開了發絲,眼睛烏圓的凌枝面貼面。
她不由捂了下眼,輕聲問:“怎麼了?”
凌枝伸手朝大開的窗牖外點了點,舔了舔唇,聲音清清脆脆:“我剛見那邊有人回來了。”
溫禾安慢吞吞“唔”了聲。
見狀,凌枝又不甘又嘴饞地盯著頭頂的帷幔看,看了一會又看她,直接道:“我想吃餅幹,商淮做的小餅幹。”
溫禾安聞言扯過被子蒙在自己頭上又躺了下去,同時用背對著凌枝,一副難以承受,不想說話的樣子。凌枝早知道會是這樣,坐在她床邊,半晌,從鼻子裡輕輕哼了聲:“你看,我一來你就醒了,你把我當外人,你不能跟我睡覺,但你可以跟陸嶼然睡覺。”
溫禾安雙肩僵了僵,又聽凌枝說:“我想起來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兩次我閉關出來,一年也就那麼幾日的時間,你都不來看我。”
溫禾安隻得又木著臉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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