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碎成了蛛絲紋,但勉強還能用,他垂著眼,沒有廢話,讓羅青山上來一趟。
羅青山跟守著四方鏡一樣,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說自己立馬就來。
溫禾安實在沒有什麼力氣,渾身跟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見狀,竟還咳了下,又笑了下,眼睛水亮。
陸嶼然眉尖總籠著的霜化了,不復在外淵清玉絜的模樣,沾上點欲色,聲音也還低著:“怎麼會突然發作。從前也這樣?”
溫禾安搖頭:“從前不這樣,八境之後第一次出現了這個東西,當時是隔段時間發作一次,時間隔得久,發作前也有徵兆,發作前一天臉會痒,第二天才會出現這個東西。所以我會在這個時候準備好面具,把能推的事都推了,盡量不出門辦公。”
“破入九境之後間隔短了些。開啟第八感後逐漸頻繁,疼痛程度也是如此,逐漸加劇,但其實都能忍下來。”
不能忍也沒辦法,她找不到任何能壓制妖化的東西。
溫禾安皺了下眉,盡量說得細致:“發作的時候會知道要忍著,壓下去,但上次和溫流光交手,太突然,確實受了重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時是情緒起伏太大,還是狀態太差,那時候是沒有理智的,也沒有忍這種想法。”
那會她都對商淮出手了。
她頓了頓,又說:“那天你給了我血,一直都算穩定,直到下了溺海。下溺海之後覺得臉開始痒,上來之後也沒有太大的感覺,我今早出去的時候還覺得好好的,後來阿枝和我說了你的事,我去了趟海邊。”
“當時就不太舒服,剛才發作起來也——”她一時之間找不到話來形容,定了下,聲音很輕:“和從前不一樣。”
陸嶼然立刻反應過來,問:“是溺海的問題?”
溫禾安抿了下唇,遲疑著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凝神看向他,說:“可我在這之前,從沒有靠近過溺海。”
她話音落下後,羅青山揣著藥箱憂心忡忡地敲響了房門。
溫禾安看向陸嶼然,卻見他彎腰,將她顯得凌亂的衣衫,袖片,裙擺,系帶都一一理好,她倏的朝他笑一下,任他垂著眼用外衣將自己罩得嚴實,把方才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比起用你的血,我自己壓下來會更開心一些,感覺每熬過來一次,好像就離徹底好起來更近了一點,就算是毒,也有用盡的一天吧。”
她喜歡自己完全掌控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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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他的唇,溫禾安貼著他的下颌小聲說:“沒有咬下去,我也很開心。”
陸嶼然也是這兩天才發現,這人在確定你很喜歡她之後有種無法無天的直白,睜著清澈又顯懵懂的眼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情緒都敢外露,在這種輕悄悄的氛圍中,像在用絮語說情話。
格外純粹。
就和她那天說的一樣。
讓他有種真在被好好對待的感覺。
一言一行,你逃都逃不掉。
陸嶼然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敲門聲再響起,他才應了一聲,起身開門去了。溫禾安視線跟著他,發現他耳尖跟唇一樣,也透著一點很淺的薄紅。
片刻後,羅青山看著禁閉的門,看著帝嗣完全沒有舒展跡象的眉,最後視線落在溫禾安左側臉頰的裂痕上,直接擰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沒有當著他們的面深深吸一口氣。
就算巫醫見多識廣,羅列天下奇毒奇蠱,在見到妖化跡象時,也沒法淡然。
溫禾安精神還是很不好,隻不過沒表現出來,她是個很專業的病患,或許是在心中念了太久,所以真正到了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她說得很詳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都有什麼症狀,隔多久發作,羅青山在陸嶼然的注視下,聽得十分認真。
最後,他斟酌著道:“這個症狀,其實已經不太像毒了,二少主有沒有接觸過一些別的——比較危險的東西。”
溫禾安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下意識觸了觸自己的臉頰,很確定地道:“沒有。自從那次我被擄走,醒來毒發之後,我對身邊人都格外警醒,沒有人再有機會接近我,下毒,或是種下別的東西。”
羅青山一個頭兩個大。
遇到難解的謎題是一回事。
但最要命的是。
巫山作為昔日帝族,對妖這種東西是諱莫如深,深惡痛覺,帝嗣到現在都還背負著跟妖相關的責任,但這兩人,現在這算是怎麼回事。
族中絕不會同意的。
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溫禾安臉上這東西不是妖卷土重來,畢竟他們認識都不止十天了,也沒有被傳染,吞噬的跡象。他在腦海中搜羅了一圈,正襟危坐,去請示陸嶼然:“公子,若要弄清楚二少主臉上的疤,得和族中聯系。可昔日帝主下令研究妖族的醫書,留存數據都被嚴格管控著,屬下沒有權限翻閱。”
他緊張地等著陸嶼然的回答。
“說是我讓查的。”陸嶼然掀了下眼,面色淡然:“最近溺海不太平,族中也會得到消息。”
未雨綢繆。
也說得過去。
他看著羅青山,威壓感極重,下死了封口令:“出了這扇門,妖化的事,一個字都不準對
外說。”
就知道是這樣。
羅青山心中六神無主,他很想跟商淮商量一下這件事,可看這意思,商淮也不能知道。
他要獨自忍受這種煎熬。
一心隻想悶在藥罐子裡的羅青山頭皮都麻了。
王庭酒樓,江無雙正在書房裡靜心,練字。他天生劍骨,身上的殺意也重,但跟溫流光那種過了火,收不住的相比,算是收放自如,此時姿態放松,下筆時瞧不見一點浮躁之氣。
跟蘿州城兵荒馬亂的其他大小家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侍推門進來稟報:“少主,陰官家那位來了。”
“哦?”江無雙凝著紙上未幹的字跡,撂筆,抬眼,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道:“算算時間,那邊也該發作了。請貴客進來吧。”
從侍頷首,片刻後,領著一身黑衣,戴鬥笠的人進來。
他抓著頭上的鬥笠,取了下來,露出一張眼睛底下掛著兩團陰鬱烏青的臉,五官都攏在陰影中,儼然是肅竹。
“我不能再幫你了。”肅竹直接朝他擺手,開口第一句就是這個,話說得很沒人情,可動作間很是熟稔,“以後要下海要幹什麼都別喊我,我不是沒跟你講過凌枝的脾氣,她不喜歡任何陰官插手任何家族的事。”
江無雙聽得好笑,慢悠悠看他的臉色,嘖了聲,又將才倒好的茶遞給他,說:“究竟出了什麼事啊,這麼興師動眾。我們在無歸可是一無所獲還被妖群亂抓。”
“公事不行,私事呢,也沒商量?”
他開玩笑地搖頭,道:“我們認識都多少年了?三十年有了?”
肅竹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拿眼睛斜瞅他:“認識的時候你可沒說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王庭繼任者。你短時間內也省省心思,這段支脈直接被凌枝封了,在解封之前,你再心急也別摻和進去,這事和你們三家之前的打打鬧鬧不一樣,真把陸嶼然和凌枝惹急了——”
他收住話音。
江無雙壓了好一會,才將皺起的眉頭壓下去。
陰官這條魚也是不好捉,相識三十年,他這好友可做得相當稱職,知道陰官家的規矩,怕肅竹懷疑別有用心,除了這次跟別家一樣出錢請他幫著下溺海,可就沒叫他出過手了。
都這樣了,肅竹還隻每次在收不住的時候透露出那麼一星半點的消息。
讓人揪著這點東西猜得死去活來。
讓族裡跟著翻來覆去的研究,調整。
江無雙敲了敲桌面,搖搖頭:“你怎麼就那麼怕凌枝呢,她不是不管事?”
“我巴不得她管事。”肅竹咳了聲,看著自己的鬥笠,似乎都能回想起不久前被匿氣扼得死去活來的滋味,嘆了口氣:“不管這次出事算誰的責任,事情都是由她師兄為天都張貼而起的,看看這次,陰官家內部能不能被清一波。”
江無雙含笑,沒再說什麼。
肅竹隻是來說一聲,說完就後將鬥笠戴上,隨意朝他一揚手,道:“走了。短期內別聯系我了,聯系我也別讓我辦事,我還想活。”
待他出門。
江無雙的笑立馬就落了下來,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桌面,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心腹蕭凜此時進來,覆過來說:“少主,溺海的動靜已經停了。”
“什麼?”江無雙眼睛徹底眯起來,他推開蕭凜,兀自去看窗外,透過窗子,隻能遠遠看見一點溺海的邊際,沉在無邊夜色之中。他將手中的茶盞甩開,冷聲問:“不是有兩波嗎?”
蕭凜硬著頭皮道:“是,昨日下溺海,屬下親自辦的,沒可能出錯。妖血的比例是太上長老調的,更不會錯。”
按理說,是要掐著陸嶼然釋放完第八感之後,再鬧起一場妖群。
隻要溺海中還有屬於妖的力量,就能被妖血引動。
如此一來,陸嶼然隻能連續使用兩次第八感,這會讓他結結實實虛弱至少三個月,這三個月,他無暇出手幹預任何事情。要麼,就是凌枝這位陰官家的家主要被困在溺海。
不論哪邊,對他都有益處。
“也就是說。陸嶼然的第八感強到,直接短時間內清空了溺海所有的妖氣,根本不給第二份妖血發作的時間。”江無雙氣得發笑,摁住跳動的眼皮,道:“這是九境巔峰的實力?這已經是聖者中期的實力了吧?”
他下意識覺得這不可能,可沒人能解釋第二份妖血去哪了。
凌枝也好好的出現了。
江無雙對陸嶼然尤為忌憚。
至少,現在讓他對付鬧騰起來的溺海,即便隻有一波,他都沒辦法,開第八感都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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