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現得突兀,如此來去,甚至可以說得上冒犯,可前排的陰官已經眼皮起跳,身體有本能記憶般,手拱下去,腰也彎了下去。而一些從未見過她的年輕陰官,此時盯著那道身影,被生而就有的,血脈裡的壓制惹得心跳加快,呼吸卻下意識屏住。
凌枝不是來聽什麼匯報的,她是來找人的。她步上臺階,在玄桑不遠處站定。
兩相對視時,四下阒靜。
凌枝細細地看玄桑,這張臉真的看了太久了,久到她這個並不戀舊的人都每每下意識的變更原則,此刻,她眨了下眼,聲音清脆,仍是喚他:“師兄。”
玄桑起身,將手中半握的竹簡交給從侍,衣袖自然垂下,他斂目,拱手:“家主。”
凌枝如此又看了他一會,半晌,歪歪頭問:“師兄,你有什麼話要與我說嗎?”
玄桑身體微僵。
他能看出來,凌枝現在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
如果要解釋,這是他唯一可以解釋的機會。
凌枝不滿他一直垂著頭,手指一動,便叫他強行抬起頭來,將他所有細微表情收入眼底,她嗓音也偏稚氣,有種未褪的少女爛漫,又問了一遍:“沒有話要說嗎?”
玄桑手掌在袖子握住,喉結動了動,與她對視,最終未置一詞,隻道:“玄桑知錯,請家主降罪。”
凌枝收了力,她嗯了聲,立於明殿最中心的位置,臉上笑容盡斂,眼睫純黑,落出一種驚人的,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嚴來,一條接一條命令吐露出來:“西南三十五座渡由蘇韻之接管。”
“溺海主支與分支三萬精兵轉交姜綏接手。”
“肅竹與沁雙留守本家。”
她的話語,便是陰官家上下必須遵守的旨意:“昭告九州,自今日起,陰官家由我當政。”
說罷,凌枝看向玄桑,吩咐左右,語氣很是漠然,再無半分留情:“送公子前往淵澤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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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殿外,萬籟俱寂。
殿外,四位執事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難以置信。
就連玄桑本人都驀的抬了抬眼。
短短四五句話裡。
他實權被奪。
身陷幽禁。
第80章
拋出一系列決策後, 凌枝並沒有在朝瑰殿多待,她在本家向來來去成謎,無人敢過問, 此時踏出殿外, 被四位執事圍了過來。
姜綏現在還覺得有點懵,感覺這份意外之喜來得太突然,需要刻意壓一壓,才能把嘴角掀起的弧度壓得不那麼明顯。
陰官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手底下掌控著溺海與渡口,是九州不可或缺, 舉足輕重的一部分。
玄桑與家主師從同門,不是資歷不夠, 而是他本不該管事, 他的職責是留在淵澤之地陪伴家主。凌枝放權給他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份權太重, 他有私心, 控不住,壞事一次已經叫人很是不滿, 再來第二次,激憤四起。
但他們沒想到凌枝能狠下心這麼對玄桑。
詫異之後,又覺得很是舒心。凌枝還是那個凌枝, 從來耐性也不多,真正該出手時,幾乎從不手軟。陰官家在她的掌控下, 才能如鐵桶般穩固。
接手西南渡口的蘇韻之上前一步,問:“家主, 渡口是不是要重篩一回?”
一連兩次,這位大執事現在是半點不敢信玄桑,覺得他有時膽大包天,誰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渡口上也給天都開了什麼方便之門,中心陣線要出了問題,那可真是要命了。
“不必。渡口我著人暗查過。”別的事凌枝放得開手,但有關中心陣線與淵澤之地,一直以來還是由她把控。
蘇韻之松了口氣。
三十五座渡口,真查起來,她這一年也不用幹別的事了。
她問完問題,肅竹也上前一步,低聲道:“家主,這些年族中一些才升上來的年輕陰官跟那位私交甚密,唯他馬首是瞻,這些人該如何?”
其他幾個也都看過來。
這何嘗不是一種試探,試探玄桑還有沒有可能回來。
凌枝俏臉含霜,自打看到秋水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師兄不吃軟,對她釋放的善意與縱容熟視無睹,所以注定會有撕破臉的時候,她倒是沒什麼,隻是玄桑會要吃點苦頭。
“查。不老實的都摘了。”她給出命令,聲音冷冷淡淡:“所有跟師兄有過私下往來聯系的都控住,我不希望他們再翻起任何水花。”
幾位執事互相看看,眉頭舒展開。
凌枝轉而去了淵澤之地,有些事她還需要去做。
淵澤之地常年曠靜,並非這裡沒有山石土木,花草蟲蝶,相反,橫亙天地的星雲狀妖氣之眼外,實則有一片春意盛景。
因為妖氣之眼的緣故,此地土壤不好,很難種出東西,好些年前玄桑覺得這裡太過荒蕪,曾問凌枝喜歡什麼樣的花草植株,凌枝晃著腿趴在妖眼邊上,認真想了會,張口跟報菜名似的報了十幾種名字,皆是稀世奇珍。
玄桑安靜聽完,哭笑不得,最終給了她桃,梨,杏與海棠,牡丹的選擇。
凌枝不甘不願地選了前兩種。
原因是既能開花,又能掛果。
玄桑花了很長時間培育呵護種下的幾株幼樹,好幾個年頭過去,終於在一年春際吐露嫩芽,凌枝沒想到他真能栽種出來,興衝衝地從妖眼中拽著鎖鏈跳出來,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久,像在圍觀一場世間奇跡。
玄桑陪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在凌枝年歲還小,心智尚不成熟的時候,心中有很多憤懑與疑問,她自幼便成為家主,注定為淵澤之地犧牲極多的東西,為了讓她承擔起這份責任,她的師父曾經帶她去塵世間走過幾回。
蒼生瀚海,人間百態。
人人都有自己的滋味。
凌枝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不容躲避,可她找不到自己的滋味。
守護塵世,鏟除妖祟這樣的主旨太過宏大,大到覺得空泛,相比於這個,對她而言,不如留在淵澤之地的師兄來得更能“栓”住她。在雙眼一閉,任自己在妖氣之眼中沉浮時,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長無比,長到成了一把尖刀,貫穿她的身體,常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每次覺得承受不了了,便想想師兄。
妖氣侵染,第一個被波及的,就是師兄。
在她的認知裡,師兄是會陪她從青絲到白發,會永遠給她種花種草,幾乎已經打上了她烙印的人。
此時淵澤之地天氣幹爽,桃花開得正好,玄桑站在樹下,花瓣被風吹得散落了滿肩。他看著凌枝,幹淨清秀的五官在陽光的反襯下透出些不比尋常的白,像是被抽幹了血色。
他看凌枝的眼神還是很包容,看不
出責怪:“家主。”
“師兄。”凌枝手裡握著個盒子,她不輕易做決定,做了決定就不更改,心比鐵硬,她站在明媚春光之外,看著自己腕間的緞帶,說:“我沒有想過,有一日你會因為一個外人,令本家深陷爭議。”
“師兄,你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她說話還是老樣子,沒有刻意加重語氣,每個字眼都脆:“你將秋水給了溫流光,是要站隊三家的帝位之爭嗎?若你聰明,這就是明知故犯,我應該廢了你,將你逐出陰官家。”
玄桑沒有什麼話要說,凌枝也不會陳情自己的心理。
她挑開手中的盒子,一張符紙飄出來,它四周閃動著火光,一種對陰官致命的壓制釋放出來,玄桑眼睛真正的顫動起來。
他曾見凌枝用這符壓得不少陰官腰都直不起來,生死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卻從沒有想過,有一日,這符會由她遞到自己跟前。
她微微揚起下巴,瞳仁在陽光光暈下碎碎地發光,其實有種不諳世事的甜蜜之色,也顯得無邊倨傲:“收下。”
玄桑其實不是沒有想過。
自己將她惹怒的時刻。
可眼前情形,仍跟做夢一樣。
這是他從小陪著長大,佔據了一半生命的人,他沒有妹妹,凌枝就是他的親妹妹。玄桑捏著那張燃起來的符,手背上青筋迭起,他啞了半晌,問凌枝:“這是家主的命令嗎?”
他可以接受君對臣的制衡手段。
但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要親自扼住他的咽喉。
凌枝直視他,半晌,吐字道:“是。”
玄桑動了動唇,再沒有別的話說,他點點頭,捏碎了靈符,符邊的火頓時蹿起來,順著他的手掌燒到身體裡,深深潛伏進血液中,致命的危險感盤桓在腦海中,像心髒被一隻手掌緊緊捏住。
手的主人從此掌控他的所有。
“師兄,以後,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凌枝轉身離開桃花林,步伐很是輕慢,辮子的尾巴尖略彎曲著,有點俏皮地晃動著,翩然遠去時下了命令:“待在這裡好好反省吧。”
玄桑站在原地的,良久,痛苦地閉了下眼。
他又一次感覺到了無法紓解的窒息。
他和他的師妹,都被妖氣之眼,被陰官本家圈進了死牢之中,形如陌路,不容喘息。像一隻從生來就折斷羽翼的鳥,膽敢朝牢籠外望一眼,膽敢啄一啄籠外的鎖,都需要付出代價。
身邊唯有的那個從侍此刻才敢從地面上起身,他望著家主遠去的身影,看看一身白衣卻顯得孤寂壓抑的玄桑,忍不住道:“公子,您用秋水為家主換取蝶夢的事,怎麼不同家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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