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貴為皇後,如果憎恨他,在皇帝枕邊吹吹風,他就完了。
但是她沒有。
她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他一個字。
他假裝不認識她,她也假裝不認識他,好像都忘了有這回事情。
八年後見面,她卻問:“我現在見著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錦還鄉的項羽呢?”
她是記得的。
曾經經受的屈辱,深埋在心,從來不曾忘記。
她說:“我記得,第一次見李傅還是孩提時候。事情,模樣都已經記不清了,我卻知道有這個人。那日在貞順門下,我遇到南安王和你,當時沒有認出是誰,後來聽別人說,才恍然大悟,想起原來是故人。李傅當時應該沒有認出我吧?當初會想到,那個被人羞辱,往嘴裏吐口水的小姑娘,而今你卻要向她下跪嗎?”
李益苦笑說:“臣那時若知道她有今天,當時一定不打那裏經過,遠遠地繞著走,免得不小心撞見鳳凰掉毛露尾巴,讓娘娘一眼記恨到現在。”
他說了這句話,她笑了,然後八年的心結驟然消釋,再沒提過那話,之後見到他,總是親切地喊李傅,對他信任有加。
李益知道她的信任,也並非是真的信任,而是因為她孤立無助。
她的皇後之位如同傀儡,太子李家飛黃騰達後,一直和她針鋒相對。馮家經過抄家滅族,已經衰敗了,給不了她任何幫助,她需要朋友,需要在朝中得到支持。
李益隻是一介普通大臣,說話不抵幾個分量,其實給不了她什麽支持,但是她很信任他,對他敞開心扉。
李益沒有辜負她。
他對她有求必應。她有危難,他總是第一個出現,她哪裏不高興,他主動替她解決。他關心她,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在意。她能想到的,他想方設法替她去做去達成,她想不到的,他先一步替她想。他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對她好。
李益不是多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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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冷漠。他知冷,也知熱,他知痛,也知苦。他知憐憫,也知慈悲,更知道什麽是萬般皆苦,感同身受。正是因為太知,所以看得開了看得淡。
他不作惡也不行善。他的感情太過細膩,然而心裏感受,從不付出。
對馮憑,是他第一次付出。
他見不得她吃苦受罪。他想要照顧她保護她。
他知道這是愛情。
三十五歲男人的愛情,說含蓄也含蓄,說直白也直白。含蓄在於眼神交接的不言中,在於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無法用太多表達。直白在於,他深刻地明白,自己現在出現在她面前意味著什麽。
成年男女,不懵懂了,湊在一塊不是來談天說地的,不是來數星星看月亮的,也沒法找什麽促膝長談的借口。這就是事實上在茍且,在幽會了。
他知道她會找他。
他天天在省中值事,夜裏也宿在官中,隻是為了她想見他的時候可以隨時找到他。他一直在等待,到夜裏這個點了,連雞和狗都睡了,他卻連衣服都還沒換,等了大半夜,才終於見到她。
他往席上坐了,象牙簟子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身體稍稍冷卻下來一些。
馮憑說:“朝中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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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潮
李益身上燥熱。
他迫切想要抓住一點涼的東西,好讓自己渾身的血冷下來,以免當場現醜。
他拿起手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盞酒。
壺是涼的,杯是涼的,酒液也是涼的,他一擡手,仰脖喝了。
嗓子幹渴得緊,也沒嘗出是什麽味道,隻是涼涼的,一下子入了肚,腸胃非常舒服,體溫好像降下來了。
然而很快,熱度再次回來了,燒的更厲害,他隻得趕緊再倒了一杯,飛快地喝下。
他接連喝了四五杯。
馮憑面紅耳赤看著他,想提醒他那是酒,喝多了容易醉。要解渴,讓宮人拿一壺冷茶來。
臉熱的沒好意思沒開口。
她有些後悔:方才為什麽不備點茶水,非要備一壺酒呢?他會不會以為她有什麽企圖,故意讓他喝酒?
她是覺得這櫻桃酒酸甜,比茶有味道,顏色鮮紅也很美,適合在這樣的夜晚獨自品嘗。
或者,她是心裏,也希望他能喝醉?
他是那樣的人。
臉總是白的,下巴幹淨,衣服總是穿的簇新發亮,脖頸和袖口露出的中衣顏色都比平常的人白。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在馮憑眼中,他是接近完美的男人,總是理智而體面。
她暗暗想看到他失去理智,不體面的模樣。
馮憑臉更紅了,笑說:“早上內府進了些葡萄水果,很新鮮的,我吃了幾個,感覺很好吃。這個櫻桃酒是春天釀的,今天才剛開封,你嘗嘗好喝不好喝。”
李益沒回答她。他停了杯,手臂橫在案上,捏著酒杯的手僵曲著,指骨節發白。
他頭低下去,額頭抵著手背,眼睛注視著杯中一點鮮紅的殘酒,忽然暗暗笑了。
馮憑也笑,笑的不解,又有點羞澀的模樣:“李令笑什麽?”
李益低嘆道:“我好像喝醉了。”
這就醉了麽?
馮憑看他口齒清楚,神態自然,隻是臉紅,也沒有哪裏不正常。馮憑也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赧然道:“那怎麽辦?”
李益聽到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有些惶惑,有些難堪。
李益小聲答道:“沒事。”
他松開酒杯,放到一邊,笑道:“醉了,不喝了。”
馮憑有些迷迷糊糊的,人好像在夢裏。看他笑模笑樣的,以為他在跟自己開玩笑,馮憑不由也放松了些。
馮憑臉紅笑著:“是真的醉了還是假醉了?”
李益笑說:“真的醉了。”
馮憑看他還是不像喝醉了,越發覺得他是在逗自己了。
馮憑說:“看起來還好。”
李益說:“不好,腦子已經有點暈暈的了。”
馮憑意外說:“真的嗎?”
李益點頭:“真的。”
馮憑說:“你站起來走一走,讓我看看。”
她也不知道怎麽,淨說傻話。
李益笑說:“站不起來,起來就得丟人現眼了。”
馮憑聽他說的很厲害,但看他那模樣鎮定,又感覺不出來有那樣厲害,就隻是看著他,迷迷糊糊傻笑。
李益剝了一顆葡萄。
他開始專注地吃水果,吃葡萄。葡萄甜的很,就是要吐籽,他將剝下的葡萄皮和吐出的籽都放在桌面的小盤子裏。
桑葚是紫紅色的,個兒大飽滿,吃起來水分十足,酸甜可口。隻是上面有綠色的果蒂,他小心摘下來,也放在盤子裏。
他就真的隻是吃水果,心無旁騖地剝皮,入嘴,咀嚼,又拿下一顆。
馮憑看他這樣,就覺得心慢慢的平靜下來了,很靜謐,很安定,充實而且滿足。他喜歡她為他準備的食物,不辜負她的美意。
馮憑說:“皇上最近對丞相越來越不滿了,早上還同我抱怨。”
李益一邊剝葡萄,一邊轉頭問:“說什麽了?”
馮憑說:“大體就是那些,你也猜得到。”
李益說:“乙渾一味攬權,得罪的不止是皇上和太後,更是得罪了滿朝文武。大家表面上奉承他,實際支持他的並不多。他越不知足,越會招朝臣的反感。娘娘要鏟除他隻需一道聖旨,不是難事。關鍵是鏟除他之後。”
他柔聲娓娓道:“這邊是皇上要親政,必定會清除一批舊臣,換上自己的親信,他的安排不見得會如娘娘你的意。那邊是豪強、貴族、宗室們,也都有各自的訴求,他們會向你要官要爵要利。娘娘需要慎重考慮整個安排。滿足他們,就會被他們脅迫,接下來手伸得更長嘴張的更大你更加頭疼。不滿足他們,他們不支持你,你也寸步難行。這些人必定要殺一批放一批用一批,至於殺哪些放哪些用哪些,都需要仔細小心地掂量。娘娘現在可以著手準備,提前跟他們通通氣,先溝通清楚了,不要貿然動手,否則變成爛攤子無法收拾。皇上那邊太心急了,娘娘也得千萬看好他,別讓他做出傻事來。另外還得防著乙渾這夥人狗急跳牆,他要是看出娘娘的意圖,指不定會魚死網破,那可就是大大的壞事了。娘娘這段日子可以對他再加恩重,一面是麻痺他,一面也可捧殺之。”
馮憑說:“這正是我最近頭疼的。”
李益說:“娘娘現在病中,他放松了戒備。近來他朝務壓身,整日忙的不可開交,沒心思注意娘娘的動靜,正是娘娘籌備的時機。”
馮憑道:“你有什麽建議嗎?”
所有的謀劃都在口頭,並不付諸字紙筆墨,防止洩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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