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當真年輕,美貌如花的男孩子,冷漠起來也是漂亮好看的,他穿著簇新的龍袍,簇新的靴子,就那麽冰冷而略帶嘲諷地瞥著他。
拓跋泓承認李益這個人是有魅力的。
作為一個男人,有迷倒女人的本事。就憑他這一身死也不承認的骨頭,換做一般人,還真是做不到。就憑他這一派鎮定溫和的氣度,哪怕此時此刻,面對自己,還是能做出謙恭的忠良樣子,演技入了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還是個愛形象的人,死也不忘風度。
他輕哂道:“臣?你現在還能自稱臣嗎?”
李益道:“臣永遠是皇上的臣。”
拓跋泓啞然失笑:“你還承認我是皇上。你怕是心裏盼著朕死吧。”
李益道:“臣盼著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拓跋泓道:“你到現在還嘴硬。”
李益道:“臣無罪,不需要嘴硬,臣對皇上的忠心,蒼天可表,日月可鑒。”
拓跋泓默了許久。
他看著他,突然很想刺激一下他,想看他還能不能維持體面。
他道:“朕告訴你一件事。”
李益道:“臣洗耳恭聽。”
拓跋泓道:“朕愛她。”
李益叩首,回答道:“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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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泓驚訝說:“你知道朕說的是誰嗎?”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難道不想說點什麽嗎?朕和她的身份,也不太合適啊,你這個忠臣,忠心蒼天可表,日月可鑒的,你不想勸勸朕?不想說點什麽?”
李益道:“這是皇上的私事,臣無話可說。”
拓跋泓咂摸了一下這話,道:“你說的也對,你倒挺識趣的。”
他說:“她早已經是朕的人了,我們好幾年了。”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說:“這你也知道?”
李益說:“臣知道。”
拓跋泓嘆了口氣:“你什麽都知道,真是太沒趣了。”
他好奇地問他:“你難過嗎?”
李益說:“臣不難過。”
拓跋泓看他果真沒有難過的樣子,有些失望說:“朕還以為你會難過呢,看來你也不是真心的愛她。”
他說:“我知道你要說,讓朕好好待她。你放心吧,這話不用你說,朕會好好待她的,朕真的很愛她,朕以後會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可能會在一起一輩子,想想就很長。朕今年才十七歲。”
他感嘆道:“朕覺得自己好年輕啊,像昨天才剛剛出生的一樣。”
李益伏地不語。
“她年輕的時候是真好看,一看就讓人動心。鵝蛋臉,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紅紅的,皮膚白白淨淨。身上香香的,又嫩又軟。”
他自顧自說:“可惜,她馬上快要三十了,再過幾年就要老了,她年輕漂亮不了十年了。朕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後還愛不愛她,到時候她變的像我母似的,可能會有點奇怪。”
“朕心裏有時候還真的是蠻擔心的。”
他說:“都說男人好色、愛新鮮。後宮的女人,都是應季的花兒,色衰愛弛。皇帝身邊有很多美人,就算是個天仙,時間久了也膩了,朕也許也避免不了。朕想想就好害怕呀。不過朕現在還是很愛她,朕跟她在一起幾年了,也沒有覺得膩,感情還越來越深。朕覺得她別那些女人應該是不一樣的。”
他看了看李益:“你給朕想想,朕有什麽辦法,能一直這樣嗎?”
李益道:“臣沒有辦法。”
拓跋泓說:“這點辦法都沒有,朕看你也是個無能的人。”
他轉過身,道:“朕回去了,你慢慢休息吧。朕今晚要回去陪她,她可能要生氣了,朕要哄哄她,要抱抱她。”
李益道:“臣恭送皇上。”
拓跋泓道:“不要送啦,朕不稀罕你虛情假意。”
李益伏地,久久沒有起身。
判決下來之後至行刑前的這段日子,李益和李羨被關到同一間牢室中。李羨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獄中一直重病,精神也受了極重的摧殘,夜夜發夢說胡話。兄弟二人,這麽多年感情一直不太好,也是逢到挫折,才漸漸又親近。獄中相偎相依的日子,他們說了許多話,談起家事、幼年和過往,都是惆悵不已。
誰能料到,他們兄弟,一生不睦,而今竟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此生已落幕。
李家因罪入獄,慧嫻得到消息,匆匆尋逃。高曜來信表示願意庇護李家,慧嫻遂帶著阿龍,剛滿兩歲的老虎,還有李羨的一雙兒女,端端和阿芳逃去長安。她在長安呆了三月,日日以淚洗面,同時千方百計想營救丈夫和大哥。
這段時間,高曜也動用自己的力量,試圖營救李家,然而不成。上頭皇帝壓著,死盯著這起案子,李因更是一門心思的試圖利用此案將太後一並拉下水,高曜也沒有能力伸手。
最後,李家還是被定罪了。
李氏被叛夷三族,李益李羨兄弟被叛淩遲。
慧嫻聽到這個消息,當場直接暈了過去。
她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湯藥不進,高曜關切尋醫給她診治,沒有任何起色。一個月之後,京中有人來,送來李益的幾件遺物,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有幾件隨身佩的玉佩。
衣服是洗過了的,然而很破,袖子和紉的邊子很多地方都磨白了,有些地方還隱隱約約看到未洗淨的血點子血塊,顏色發暗。那是她離開京城之前,她親手為他做的衣服。
一針一線,都是她用手縫出來的。
那把梳子……。
她忽然想起,問來者:“那把梳子呢?”
來者說:“並沒有什麽梳子。”
她說:“有的,肯定有的。”
他身上有把小小的玉梳子,是他最喜愛的物件。經常掛在身上,做個小裝飾。樣子挺可愛的,但是她不知道這物件的來路。
作為夫妻,他身邊的每一樣東西,她都知道來路,唯獨這把小梳子不知道。問他,他說朋友送的,但是哪個朋友,他又不說明白。她問過幾次,他含糊其辭後,她就不問了。
婦人的敏感告訴她,這東西,很可能是另一個女人的。
梳子不見了。
是她。
那個女人,是她害死他的。
她知道,一定是那個女人害死他的。
他太傻了,太蠢了,竟然為了個女人送了性命。
她捧著這身衣服,臉貼在上頭,痛哭失聲,淚流不止。
他死了。
隻留下這身帶血跡的衣服,上面還殘存著他的氣息。
離京前的那一次,竟是夫妻的最後一面。
她哭著道:“他的遺骨呢?大哥的遺骨呢?”
來者告訴她:“太遠了,遺骨帶不回來,留在平城了。”
她再次痛哭。
高曜勸慰她要節哀順變,表示會收留她,不會讓他們母子流落。高曜的夫人,小妾,也一並來勸她。
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她的悲傷。
她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沒聽進去,隻知道他死了。
他死了。
她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丈夫。
衆人勸慰了一場,最終還是離去了。這個節骨眼,高曜也沒法安慰,心想等她冷靜一會也好,放聲大哭一陣,發洩發洩吧。他讓下人將孩子帶出去,將房門給她關上。
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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