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璧玉沉默。
是啊,她為什麼要為李瑤英說話?
李玄貞了解她,她是世家嫡女,從小耳濡目染,萬事以家族利益為先。
冷靜理智,自私自利。
當年天下大亂,鄭家幾支分別投效不同的勢力,鄭瑜成為李德的幕僚,而她的父親選擇輔佐李德的死敵。
這就是世家的生存之法,不管最後哪一方得勝,鄭氏一族都能繼續在新朝興旺繁盛。
天下大義、民眾哀苦和他們不相幹,他們隻注重自己的家族。
謝家那樣以天下為己任的世家是異類,所以謝家子息單薄,最後徹底湮沒在戰亂之中。
他們被世人仰望,又不被世人理解。
唯有像鄭家這種永遠以家族利益為先的氏族才能一代又一代地鼎盛下去。
鄭璧玉身為世家女,精於算計,凡事都為自己和家族打算。
十五歲那年,她嫁給了李德死敵的兒子,趙家答應將來冊封她為太子妃。幾年後趙家兵敗,父親將她送到了李德面前。
李德問鄭璧玉可否願意改嫁李玄貞。
鄭璧玉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第一個丈夫的屍首還沒涼透,她就做好了再次出嫁的準備。
這樣的她,為什麼要為七公主不平?
鄭璧玉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我第一次見到七公主的時候,她才十歲。那年,趙家兵敗,魏軍圍住了趙家大宅,趙家和李家是世仇,又殺了聖上的親弟弟,老夫人知道城破之後李家不會放過她們,讓人準備了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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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鄭璧玉也在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眼中含淚,對她道:“玉娘,你是鄭氏嫡女,素有賢德之名,李家不會殺你,我趙家上下幾十口卻難逃此劫。你我婆媳一場,也是緣分,今日一別,陰陽兩隔。若你能見到你的叔父,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為我趙家內眷說上幾句好話,好歹求他們別糟蹋我們的屍首。”
鄭璧玉哽咽著點了點頭。
高牆外火光熊熊,廝殺聲越來越近。
趙夫人領著所有女眷躲在趙家祠堂裡,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幾位公子的姬妾,府中侍女,還有年幼的小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嬰,所有人跪地掩面痛哭,瑟瑟發抖。
“阿洛,別怕。”趙夫人安慰自己平日最疼愛的小孫女,顫抖著遞出毒酒,“喝了這杯酒,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阿洛已經十五歲了,明白祖母遞上來的是毒酒,嚇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的女眷跟著一起放聲大哭,一派悽涼。
就在這時,大門上忽然傳來踹門聲,士兵在外面大叫大嚷著要衝進祠堂,粗野的汙言穢語此起彼伏。
女眷們一臉驚恐,失聲驚叫。
鄭璧玉和自己的侍從站在一邊,沒有上前。
從趙家敗落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趙家人沒什麼關系了。
趙夫人臉色發白,抓住阿洛,掰開她的嘴巴,哭著道:“阿洛,乖,喝了它,你就不用受罪了。”
阿洛啼哭不止,卻也懂得祖母這是不忍看她被亂兵蹂躪,慢慢張開嘴巴。
“趙夫人,且慢!”
一道稚嫩的的聲音突然響起,似夏日初熟的果子,甜淨清脆。
鄭璧玉循聲望去。
門外的吵嚷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大門被打開,一個身穿縹色圓領錦袍、頭戴蓮花碧玉冠的少年走了進來。
等少年走近,鄭璧玉發現對方原來是個嬌俏明媚、膚光如雪的小娘子。
小娘子走到趙夫人面前,朝她揖禮,道:“老夫人有禮了。方才驚嚇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勿怪,我已經讓外人退出祠堂,他們不會再來了。”
趙夫人呆呆地看著小娘子。
小娘子看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洛:“阿姐這般好年紀,老夫人真的忍心讓她為趙家陪葬?”
趙夫人低頭看著阿洛,祖孫倆抱頭痛哭。
小娘子道:“老夫人放心,今天我守在這裡,沒人敢輕慢諸位。”
她示意身後的侍從。
侍從們進屋,收走所有女眷跟前的毒酒,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娘子也走了出去,侍從搬來一張交椅,她一撩袍角,大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腳尖卻懸在半空,沒夠著地。
她咳嗽了一聲。
侍從挪了把杌子在她腳下,小娘子踩著杌子,正襟危坐。
高牆之外到處是喊殺的士兵,夜色暗沉,隆煙滾滾,小娘子一坐坐到半夜。
期間不時有亂兵帶著一臉猥瑣的奸笑衝進祠堂,小娘子的侍從立馬上前:“女公子在此,誰敢放肆?”
亂兵們嚇得掉頭就跑。
到了後半夜,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膀大腰圓的士兵簇擁著一個手握金錘的青年走了進來。
青年挺拔健壯,戎裝下肌肉虬張,大踏步走到小娘子面前。
祠堂裡的趙家女眷看到來人,渾身哆嗦。
鄭璧玉認得青年,李家小霸王殺人如麻,惡名遠播,趙家的小公子就死在他的雙錘之下。
李仲虔直奔向長廊,渾身是血,滿臉陰戾,一開口,卻是溫和的語調:“在這裡做什麼?”
小娘子站起身:“阿兄,你受傷了?”
李仲虔隨手抹了下袖子上的血:“別人的血……這裡亂糟糟的,你別待在這裡,我讓謝超送你回去。”
小娘子搖搖頭,“趙家女眷都在祠堂,我得守著她們。”
鄭璧玉以為李仲虔會斥責小娘子胡鬧,然而他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點點頭,吩咐部下:“謝超留下,誰敢衝撞七娘,格殺勿論。”
囑咐了幾句,李仲虔提著染血的雙錘匆匆離開。
小娘子接著坐回交椅上,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鄭璧玉跟著鄭家派來接她的人離開。
後來母親告訴她,趙家的女眷保住了貞潔,沒有尋死。李家並沒有對趙家趕盡殺絕,歸還了趙家的老宅和護衛奴僕,讓他們回老家安置。
……
鄭璧玉回憶完往事,看著李玄貞。
“殿下,七公主救了趙家女眷,卻從未提起此事。後來,她還救了盧家、呂家、孫家的女眷……”
“那年我生產,殿下在外徵戰,城裡有叛軍出沒,堵住了城門,城中人心惶惶,十一歲的七公主派人照顧我和其他婦孺,自己帶著護衛登上城牆,勸說、威懾叛軍。”
鄭璧玉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城中那種沉重壓抑、大禍臨頭的絕望氣氛。
府裡人仰馬翻,李德的妾侍們隻會啼哭,有人鬧著要投降,李瑤英下令斬殺要去打開城門的內應,以李家女公子的身份召集城中人馬,在城牆上守了十多天。
鄭璧玉生產過後,咬牙下床,打算也去城牆上守著,她是李玄貞的妻子,不能讓李仲虔的妹妹太出風頭。
侍女扶著她走到城牆下,她抬起頭,看到城牆上那個一身獵裝、沐浴在燦爛烈日下的少女,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李瑤英的場景。
鄭璧玉嫁給李玄貞後,曾問李瑤英:“七娘和趙家非親非故,為什麼要救趙家女眷?”
李瑤英漫不經心地道:“舉手之勞罷了。”
鄭璧玉是世家女,清醒而理智,嫁給李玄貞後,一心一意為李玄貞謀劃,朱綠芸折騰得死去活來又如何?她永遠是李玄貞的正妻。
一肚子算計的鄭璧玉站在城牆下,抬著頭,看著李瑤英嬌小而堅定的身影,怔了半晌,轉身回房。
鄭璧玉知道,七娘並不是在為李仲虔招攬人心,她隻是想保護城中的百姓,保護李家的婦孺。
正如她保護趙家女眷那樣,同樣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既然能伸把手,讓對方免於被蹂躪的悲慘命運,為什麼不幫忙呢?
鄭璧玉眼中浮起淚光。
“殿下問妾身為什麼替七公主說話,原因很簡單,因為妾身還有一點良心。”
李玄貞閉上了眼睛,雙手微微發顫,額前青筋暴起:“是她自己來求我的!是她來找我交易的!她是謝氏女的女兒,她的死活和我不相幹!”
鄭璧玉看著雙眼緊閉、神情隱隱瘋狂的李玄貞,長嘆了一聲。
“大郎……你會後悔的。”
“不!”李玄貞掙開雙眼,眸底暗流湧動,“我不會後悔。”
絕不。
……
兩天後,飛騎隊傳回消息。
他們找到李仲虔了,李仲虔還在昏迷之中,身邊隻剩下五六個死士護衛,雖然情況緊急,但沒有性命之危。
飛騎隊已經帶著李仲虔踏上返程。
李玄貞讓人將消息送去王府。
瑤英剛從昏睡中恢復清明,緊緊攥住信報,淚落紛紛。
阿兄果然還活著。
隻要阿兄平安歸來,她什麼都不怕了。
送信的人提醒瑤英:“貴主,長史說,您該兌現諾言了。”
瑤英攥著信報,拂去眼角淚花,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天後,宮中大宴,李德再次宴請葉魯酋長和其他部落首領、王子,各國使者、朝中大臣、後宮妃嫔和宗親望族俱都出席筵席。
宮中派出近衛接瑤英赴宴。
瑤英盛裝華服,在謝青的攙扶下踏上馬車,手心緊緊握著那枚明月珠。
第27章 少年人的愛慕
按例,宴會設在麟德殿。
瑤英進宮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天際處浮起點點寒星,西邊遼闊的穹宇晚霞滿天,籠下一道道熊熊燃燒的熾熱霞光。巍然俯臨在池畔的亭臺樓閣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輝之中,投下壯麗的廓影,鱗次栉比的廊庑飛閣環繞圍拱。
微風拂過,送來一縷縷清涼之意。
立在長階下,依稀可以看到殿閣之中熱鬧的歡宴。大堂人影幢幢,歡聲笑語,高聳的幾層涼臺半卷的珠簾後珠圍翠繞,衣香鬢影。
臺下,一班懷抱琵琶、筚篥、箜篌、胡琴、羯鼓、牙牌、金鈴的樂伎坐在樓臺西側的毡毯上,笙歌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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