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道譴責的目光鋪天蓋地罩下來,像一把把刀子,瑤英頭皮發麻。
正是因為曇摩羅伽是個意志堅定、慈悲為懷的出家人,她才敢說出這種話。
她不能再東躲西藏下去,得先絕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謀求一個永絕後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隻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現在的她身邊隻有幾個親兵。
今天的求婚不會困擾曇摩羅伽太久,更不會傷及曇摩羅伽的顏面和清譽,她還給出了報酬——和魏朝結盟,金銀財寶,佛經典籍。
假如他還想要其他東西,她可以盡力滿足他的要求。
但願身為君主的曇摩羅伽能聽懂她的話外之音。
瑤英心中有了計量,按下羞恥,緩緩地道:“不管法師是什麼身份,我對法師一片真心。”
兩個騎士一臉驚愕,腦瓜子飛快轉動,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責:
“你不要臉!”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出塵的背影,臉上神情凝重,心道,閻王爺就在一邊看著,臉面這種東西,她可以舍掉。
“法師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瑤英像模像樣雙手合十。
“我願效仿摩登伽女,為法師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輕甲騎士怔了怔,面面相覷。
他們聽過摩登伽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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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難陀年輕時俊美非常,有個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傾慕於他,執意要嫁給他為妻。阿難陀擺脫不得,求助釋迦牟尼。
釋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訴摩登伽女,阿難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給他為妻,必須先修行滿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歡歡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認真修行,漸漸幡然醒悟,認識到五欲執迷之苦。
她誠心向釋迦牟尼懺悔自己的執迷不悟,得到點化,看破紅塵,斬斷情絲,證得阿羅漢果。
這樁情愛糾纏,最終化為千年美談。
輕甲騎士交換了一個眼神。
世人傳說佛子是阿難陀的化身,剛好就來了一個為了嫁給佛子自願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難道這一切都是佛陀對佛子的考驗?
不管怎麼說,這個美貌的漢女能想到以出家來證明她對佛子的真心,說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騎士冷哼一聲。
瑤英將白袍騎士緩和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裡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
曇摩羅伽十多年來靠著佛子的名聲統治王庭,阿難陀化身之說果然深入人心,隻要她的做法神化曇摩羅伽,把他和阿難陀作對比,這些騎士就會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說法。
這樣一來,她今天當眾求婚隻會讓曇摩羅伽的聲望更上一層樓。
曇摩羅伽完全不需要理睬她,她願意豁出臉面當一個痴戀和尚的怨女——隻要能活下去,這點犧牲不值一提。
瑤英心裡盤算,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皆大歡喜,還沒來得及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身後馬蹄踏響。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經靠近過來,攬住了她的腰。
“滿口胡言!”
他神情陰惻惻的,勾起瑤英,抱她上馬,壓低聲音,“看來這些天我還是對公主太客氣了,等回到營地,我讓公主見識見識我在床上馴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歡馴服女人,尤其喜歡李瑤英這種絕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個月就會和女人雲雨,然後棄若敝帚。但是這次他很耐心,他發現李瑤英偶爾的主動溫順讓他更加有徵服感,就像訓練一隻鷹,一千隻鷹裡才能熬出阿布那樣的神鷹,這個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換來的卻是決絕的背叛,她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喜歡一個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瑤英細若楊柳的腰肢,伏曼那個蠢貨有句話說對了,她身上的衣裙應該被狠狠地撕開。
瑤英被扭住雙手,掙扎不得,萬眾矚目之下,這個男人居然直接擄走她!
她聽見親兵和謝青怒吼的聲音,聽見王庭騎士小聲議論的聲音,心急如焚。
“放開她。”
無數聲音中,一道清朗的聲音輕輕地道。
這個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飄下來的,很冷,很輕,但剎那間,所有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隻剩下這道聲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頭。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山丘高處,絳赤色袈裟被風吹得鼓起,現出手腕上一串色澤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瑤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間煙火的佛子也被李瑤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僅是君主,還是僧人,怎麼可能被一個小娘子哄得團團轉?
海都阿陵不禁懷疑:難道李瑤英說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瑤英掙脫開他的束縛,跌下馬背,顧不得身上的擦傷,立刻爬起來,朝著謝青幾人跑過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聲,伸手抓瑤英。
空中忽地響起幾聲嘯叫,一隻兇猛的蒼鷹俯衝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頓時皮開肉綻。
盤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飛過來護主,蒼鷹毫不畏懼地展翅迎擊,兩隻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陣,不一會兒,白隼發出一聲清戾,拍打著受傷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視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獵獵飛揚,輕聲道:“文昭公主是聖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曇摩!她是我抓來的女奴!你已經和我叔父訂立盟約,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著為了一個女奴和我北戎交惡嗎?”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眸光燦燦。
“我,是聖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對盟約之事有異議,讓北戎可汗來找我。”
言罷,撥馬轉頭。
藍衫白袍的騎士立馬緊跟上去,簇擁著他離開。
其他騎士護送著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瑤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曇摩羅伽說她是聖城的客人,騎士對她的態度立刻熱絡客氣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騎兵中,怒不可遏,一扯韁繩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攔住他:“大王,今天我們隻是來試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訂立盟約後派出海都阿陵截殺商隊,看曇摩羅伽是忍氣吞聲還是帶兵來救,以此來試探聖城的兵力。
從剛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騎士來看,幾大氏族仍然忠於曇摩羅伽。
這個時候,他們不能撕毀盟約。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裡滿醞怒氣和屈辱,雙手緊握成拳。
那個漢女竟然就這樣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為投靠那個和尚就高枕無憂了嗎?
他看上一個獵物,一定要玩盡興了才行,絕不能就這麼拱手讓人!
第39章 故人
胡商們脫險後,帶著貨物離開,臨走前獻上謝禮,請求佛子收下。
幾名僧人出面婉拒胡商的敬獻,溫言撫慰,還以曇摩羅伽的名義為死去的商人做了場法事。
商人們感激涕零。
瑤英和親兵被暫時安置在王庭中軍的隊伍裡。
她在西域所見的北戎人和其他部族都是披發左衽,王庭騎兵也大多是披肩辮發,不過穿著服制和北戎人不同。
中軍騎兵著藍衫,穿輕甲,披白袍,佩長刀、彎弓,白袍上繡有繁復的花紋,而且每個人都有為他們跑腿幹雜活的親隨奴僕。
他們和勇猛好戰的北戎士兵不一樣,似乎頗通禮儀,雖然非常厭惡瑤英當眾褻瀆他們的佛子,看到她就怒目相視,但是並沒有當面辱罵。
不過曇摩羅伽的兩個親兵對瑤英的態度就惡劣多了,讓人牽走了她的馬,命她和最下等的奴隸同行。
最重要的一點:不許她提起曇摩羅伽的名字,不許她看曇摩羅伽一眼。
胖乎乎的圓臉騎士指著瑤英大喊:“你這個厚顏無恥的漢女,你多看我們王一眼,就是對我們王的褻瀆!”
瑤英望著隊伍最前方,那面碩大的雪白旗幟在風中獵獵飛揚,曇摩羅伽騎馬走在最前面,她隻能看到一道清瘦的背影。
萬軍之中,隻有他穿著一身絳赤色袈裟,身影清冷孤絕。
看去宛如神邸。
中軍騎士簇擁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狂熱而虔誠。
騎士順著瑤英的視線看過去,氣得滿臉通紅,大叫著擋在她面前:“漢女,不許看我們王!一眼都不能看!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瑤英嘴角抽了抽,收回視線。
騎士不滿地瞪了她幾眼,叫來士兵:“讓他們跟在隊伍最後面!不許這個漢女靠近王一步!”
瑤英帶著親兵跟在中軍後面,回頭看一眼山谷。
天際處沙塵滾滾,海都阿陵帶著北戎兵離開了。
瑤英和親兵走在中軍隊伍最後,騎士的奴隸都是男子,看她是個貌美如花的漢人小娘子,好奇地打量她,待她還算和氣。
從他們口中,瑤英得知這裡和沙城離得很近,曇摩羅伽剛剛和瓦罕可汗在沙城盟誓,軍隊前腳出了沙城,斥候稟報說海都阿陵截殺王庭商隊,他立刻領兵趕來威懾北戎人。
瑤英後怕不已。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他們才有機會逃走,結果他們從營地逃出來迷了路,居然一路朝著沙城的方向跑來了!
簡直是自投羅網。
幸好曇摩羅伽嚇退了海都阿陵。
王庭軍隊行進的速度很快,直到夜幕降臨才在一處荒蕪的崖壁下休息。
中軍圍繞著曇摩羅迦的營帳駐扎,明顯和中軍服色不同的幾支軍隊在外圍警戒。
瑤英把分到的硬得能砸死人的幹餅分給其他奴隸。
奴隸一邊大口啃餅,一邊告訴她,中軍騎士大多是聖城貴族子弟出身,忠於王室,重視榮譽,隻聽從於君主的號令,是王宮和佛寺的禁衛軍。其他幾支軍隊分別效忠於幾個大貴族。王庭有一位攝政王為佛子代理朝中的政事俗務,朝中官員都是大貴族出身。曇摩羅伽雖然是君主,有時候也會被貴族轄制。
說到最後一句,奴隸氣憤不已:“佛子是阿難陀化身,心懷慈悲,普度眾生,是真正的大善人,他要釋放我們這些被抓來的奴隸,讓我們當平民,可是貴族不同意。”
瑤英給了奴隸一枚銀幣。
中原人以錢帛交易,在西域則流行金幣、銀幣和絲綢。
奴隸一臉驚喜,接了銀幣,想了想,叮囑瑤英:“您是漢人,最好待在中軍這裡,千萬不要獨自外出。中軍騎士聽從王的號令,不會欺辱漢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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