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手指轉動手中持珠,道:“畢娑,你不該問我。”
畢娑一怔,隨即苦笑。
是啊,他不該來問羅伽,文昭公主不是待價而沽的珍寶,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若他真心喜歡文昭公主,哪怕王不同意,他也該鼓起勇氣去追求。
他看著曇摩羅伽,道:“臣明白了。”
曇摩羅伽垂眸,繼續看經書:“文昭公主年幼,流落域外,朝不慮夕,畢娑,不得輕慢於她。”
畢娑回過神,以頭觸地:“臣立誓,絕不會因為仰慕公主而做出任何輕慢公主之舉,更不會趁人之危,仗著身份逼迫公主,若有違此誓,但憑王處置!”
他等了一會兒,抓起佩刀,退出禪房,站在門檻邊,回頭凝望曇摩羅伽的背影。
師尊臨終前說過,羅伽塵緣未斷。
以前,畢娑沒把這句谶語當回事,當他見到明豔動人的文昭公主、和公主朝夕相處了幾天後,師尊的囑咐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腦海裡回響。
他怕師尊的話成真。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羅伽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動了心,識得情愛滋味……
畢娑面色凝重。
身後一串腳步聲響,般若鬼鬼祟祟地挨上來:“阿史那將軍,您真的仰慕文昭公主?”
畢娑點點頭,聲音響亮:“不錯,我愛慕公主,此心昭日月!”
言罷,轉身離開。
般若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沙棗樹畔,興奮得直搓手:阿史那將軍風流倜儻,十三歲時就能哄得貴族家的小娘子們芳心暗許,這些年將軍的風流韻事從來就沒斷過。這下好了,他喜歡上了文昭公主,王終於可以擺脫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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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呼呼吹過空曠幽涼的長廊,湧進禪室,案上的書頁被風卷起,曇摩羅伽低頭默讀經文,袈裟拂過長案,窸窸窣窣響。
半個時辰後,長廊裡再次響起腳步聲。
緣覺立在門外,抱拳:“王,沙城那邊的人傳回訊息,海都阿陵王子沒回北戎。”
北戎沒有固定的都城,瓦罕可汗的營帳遷移到哪裡,北戎牙帳就在哪裡。北戎和王庭訂立盟約後,瓦罕可汗的病情果然好轉,一時之間天譴之說甚囂塵上,曇摩羅伽的名望更上一層樓,瓦罕可汗當機立斷,決定遷回伊州,以免軍心渙散。海都阿陵出使王庭,按行程算這時候應該回北戎了,那邊的牧民卻並未看到他的身影。
曇摩羅伽面龐沉靜,手指摩挲持珠:“王宮各處加強警戒。”
緣覺應喏。
……
王庭白天酷熱,夜裡寒涼,清冷月光傾灑而下,像鋪了一地的冷霜。
屋中一星如豆燭火搖曳,瑤英和親兵坐在毡毯上商量安置沙州、瓜州漢民的事。
她前些天讓謝青弄了沙盤,堆疊出西域北道的大概地勢,講解給謝衝幾人聽:“西域多荒漠,商道依靠綠洲這條狹長的地帶而建,沿途設有驛站,因為戰亂的緣故,很多驛站都荒廢了,掌握商道的胡商往往能控制一地貿易,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你們的眼光要放長遠點,寧可多讓出些盈利,也要和他們合作。如果能在王庭站穩腳跟,以後我們就能救助更多人。”
謝衝幾人認真聆聽,問:“公主,我們以後要跟著胡商做生意嗎?說起帶兵打仗,我還能吹噓幾句,做生意,我一竅不通……”
瑤英看他一眼,道:“如今西域兵禍連連,很多靠商道繁榮的小部落都衰亡了,這種時候還能夠來往諸國的商隊背後都有武裝支持,你們要學的是怎麼和他們打交道。他們消息靈通,說不定能幫我們傳遞消息。”
戰亂中的西域商人往往和各個部落有緊密的聯系,靠金銀財寶拉攏大的貴族,影響當地局勢,方便他們展開貿易,這些人甚至能調動軍隊。
謝衝明白了一點,連連點頭應是,笑道:“隻要公主不讓我管賬目就行!”
謝鵬白他一眼:“讓你管賬目?那我們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其他人笑成一團。
商討到半夜,眾人告退。
謝青留了下來,拿出前幾天瑤英給她的兵書:“公主,我全都看完了。”
全字咬得有點重,不難聽出其中的驕傲。
瑤英哭笑不得,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嗎?
“阿青,這些兵書是給你好好研究的,你留著多看幾遍,不用還回來。”
謝青喔一聲,收回兵書。
瑤英小聲說:“阿青,正好我們在王庭,你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找畢娑他們請教,雖然兩國兵書不同,道理卻是相通的。”
謝青頷首。
她天生神力,自幼和家中兄弟一起練武,不過因為她是女子,父親始終沒教她排兵布陣,她從前也沒想過上戰場,隻想當一個稱職的護衛,現在他們流落在外,親兵都聽她的指揮,公主讓她學兵法,那她就好好學。
公主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女子之身而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沒有偏心也沒有獵奇,仿佛在公主眼裡,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不能辜負公主的信任。
謝青收起兵書,看著窗前如水的月光,忽然問:“公主,如果我們的消息送回中原了,中原會有回應嗎?”
瑤英點點頭:“會。”
她篤定中原會有回應,因為她把李德、李玄貞和朝中大臣視作政客,不管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糾葛,政客不會拒絕有利可圖的交易,而且朝中還有鄭景那樣出身世家的後起之秀,有和杜思南一樣野心勃勃、急於建功立業、為了前途可以不擇手段的寒族,這些人中不乏目光長遠、憂國憂民之輩,總有人會給出回應。
至於他們父子、兄妹的私仇,總有算清楚的時候。
謝青皺眉:“回到中原以後呢?公主,您得多為自己打算。”
“我明白。”瑤英打了個哈欠,聲音嬌柔慵懶,“回中原不是回長安,我心裡有數,阿青,我做這些,既是為了大局,以消弭戰禍,也有利於我自己,你放心。”
謝青嗯一聲,看她滿臉倦色,起身挪走燈燭:“公主早些安置。”
瑤英眼皮沉重,換了身衣裳,躺下沒一會兒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間忽然感覺異樣,驚醒過來,正好聽見屋頂傳來幾聲踏響。
有人在屋頂行走!
瑤英側耳細聽,院子裡傳來幾聲悶響,接連有人倒地,謝衝叫了一聲,不知被什麼人打斷了,喊聲戛然而止。
長廊腳步聲紛雜,窗前人影晃動。
瑤英心口怦怦直跳,摸黑翻出匕首,爬起身,光腳下地,躡手躡腳躲到門後。
吱嘎一聲,門闩被從外面挑開,一雙手推開門,幾道黑影鑽入屋中,直接向著床榻奔去。
“公主!”
謝青、謝鵬的爆喝聲傳來,院子裡一片閃動的刀光劍影,親兵一邊大吼,一邊和身著夜行衣的人纏鬥,長廊裡裡外外都是人。
瑤英躲在門後,手裡緊緊攥著匕首。
那幾道黑影奔到長榻邊,掀開薄毯,沒看到瑤英,立刻轉身四下裡搜尋。
其中一道黑影眯了眯眼睛,猛地一個轉身,身形一閃,眨眼間高大威猛的身軀已經抵在瑤英跟前,猿臂一伸,大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咔噠一聲脆響,瑤英雙手直顫,手中匕首落地。
那人猙獰的面具後傳出幾聲低笑,笑聲透著一股狂放不羈:“文昭公主,你總喜歡躲在門後這種地方。”
瑤英渾身血液凝住,對上那雙淺黃色的銳利眸子,睜大眼睛: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嗤笑,粗糙的手指掐住瑤英的下巴,輕蔑地道:“我說過,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瑤英牙齒咬得咯咯響,想要掙開他的雙臂,卻手腳僵直,一動都動不了。
海都阿陵低笑,俯身抱起她,泛著金光的眸子裡滿是徵服獵物的欲望:“公主,在外面玩夠了,該回去了。”
他抱著瑤英踏出長廊,幾步躍上院牆,身影幾個起落,動作敏捷,轉眼間已經掠過一排屋頂。
謝青幾人眼睜睜看著瑤英被帶走,目眦欲裂,提刀追趕,被其他帶著面具的人纏住,一番苦鬥,再抬頭時,眼前一片如銀月華,哪裡還有瑤英的影子?
“公主!”
謝衝焦急地大吼。
瑤英被帶出王宮,早已聽不見親兵們急切的呼喊聲,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和海都阿陵沉穩緩慢的呼吸,他結實有力的猿臂緊緊地攬著她,鐵箍一樣,勒得她無法動彈。
她輕輕哆嗦,眼看離王宮越來越遠,凝聚全身力氣,一口咬向海都阿陵的脖子。
海都阿陵輕笑,靈巧地避開,捉住她的下巴,熱氣噴在她鼻尖:“幾日不見,公主怎麼學會咬人了?”
就在此時,清冷的月色下忽然閃過一道斑斓的金色弧光。
海都阿陵敏銳地覺察到危險,瞳孔猛地一縮,抱緊瑤英,縱身一躍。
那道弧光比他的動作更快,轉瞬間已經追上他,聳身撲到他背上,尖利的爪甲劃下。
堅硬柔韌的皮甲被劃開,衣衫盡裂。
海都阿陵悶哼一身,猿臂肌肉扭曲,一掌凌空拍出,身形微晃,甩開黑影,跳到一處屋脊瓦頂上,回頭冷冷地盯視著那道黑影。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一隻花色斑斓的獵豹從黑暗中緩緩邁步而出,身形矯健,姿態輕盈優雅,黃色雙瞳閃著奇異的磷光。
海都阿陵揭開臉上面具,面目猙獰,放下瑤英,拔刀出鞘,眼神陰冷:“蘇丹古,我早就想會會你了!”
幾聲屋瓦震動輕響,花豹抬起尾巴,朝東邊跑去。
月色清淺,夜風呼嘯,粼粼閃爍的月光下,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立在一處屋頂上,手裡提了把長刀,一身玄衣,面容可怖,沉靜淡漠,似要和無邊的岑寂夜色融為一體。
就像從鬼蜮中走出來的修羅,冷冽肅殺,兇猛無情。
海都阿陵冷冷地看著他,抬起長刀。
蘇丹古迎風而立,一動不動,玄色衣衫獵獵飛揚,勾勒出勁瘦身形,身姿瘦削,卻蘊滿積蓄的力量,渾身上下滿是彪悍雄渾的張力。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
海都阿陵上前,一聲輕斥,欺身上前,凝定不動的蘇丹古忽然拔刀而起,身影如兔起鹘落,刀光閃爍,兩道矯健的身影纏鬥在一起。
瑤英站在屋脊上,被風吹得左搖右擺,心髒狂跳,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
海都阿陵身形敏捷威猛,上前猛攻,刀刀帶著兇猛力道。
蘇丹古凌厲兇狠,氣勢磅礴,每一刀的斬殺都狠辣無比,下手毫不留情,轉身騰挪間又有種森嚴高古的從容沉穩,隱隱中帶著一種悲憫之味。
兩人過了一百多招,仍然不分上下,兩股力道激蕩衝撞,屋瓦碎裂,塵土簌簌掉落。
海都阿陵心氣浮躁,久戰無果,勃然大怒,將蘇丹古逼退至角落,一聲清喝,渾身肌肉爆起,舉起長刀,一刀斬向蘇丹古。
這一擊凝聚了他的全部氣勢,如泰山壓頂,佛擋殺佛!
瑤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蘇丹古長身而立,面容沉凝,左手長刀一橫,氣勢如虹,帶著洶湧澎湃的凌雲霸道,竟然硬生生地劈開了海都阿陵的攻勢!
海都阿陵後退了一步,又是一聲悶哼,嘴角有血絲溢出。
他掃一眼身後,發現自己的人沒有追上來,目光陰沉,猛地後退幾步,掠到瑤英身邊,勾住她的腰,轉身就逃。
“蘇丹古,來日戰場相見,我們再比一個高下!”
瑤英還沒來得及呼救,身後一陣兇猛刀風襲來,衣袍獵獵聲中,蘇丹古幾個縱身追了上來,身影如鬼魅,一刀斬向海都阿陵的右臂。
海都阿陵心驚肉跳,閃身躲開長刀,蘇丹古欺身上前,抓住瑤英的肩膀,將她攏入懷中。
瑤英感覺眼角一道寒芒閃過,大聲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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