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屋中角落的謝鵬垂首退了出去。
畢娑坐在毡毯上,目光飛快睃巡一圈,屋中陳設還是原先的樣子,沒有添設羅帷錦帳、寶榻軟衾,隻多了幾口裝滿書冊的大箱子。
文昭公主是一位很能吃苦的公主,不管身處何地都能隨遇而安。
畢娑擔心的正是這個,既有絕世美貌,有小娘子的嫵媚嬌柔之態,有王室公主的明豔灑脫,還有堅韌的風骨,他欣賞這樣的女子,因此也更害怕文昭公主接近羅伽。
他怔怔地出神,瑤英看他一眼,問:“將軍,攝政王不便見我?”
畢娑回過神,咳嗽一聲,道:“攝政王有要務在身,不便見公主,公主有什麼想說的,我可以為公主傳話。”
瑤英沉吟了一下,蘇丹古行蹤詭秘,重要政令都由親兵傳達,她想見對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有些話和畢娑說也是一樣的。
“將軍那晚抓住的北戎人都送回北戎了?”
畢娑搖頭:“還沒有,我今晚出發去北戎,親自押送他們。”
瑤英一愣:“將軍要親自押送他們?”
畢娑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說羅伽親筆寫的那份國書的事:“是,我親自送他們回北戎,他們的王子護衛出現在王庭王宮,北戎可汗得給王庭一個交代。”
瑤英沒有多問,道:“我正想和將軍商量這件事,那幾個北戎人可以派上大用場。”
畢娑挑眉。
瑤英迎著他審視的視線,大大方方地道:“我曾受困於北戎營地,聽說了許多北戎王室的隱秘。海都阿陵是瓦罕可汗收養的異族人,瓦罕可汗的幾個兒子和他不和已久,可汗也對他生了忌憚之心,王室內部矛盾重重,將軍如果能好好利用那幾個北戎人,可以加深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間的隔閡。”
畢娑雙眼微眯,看瑤英的眼神和往常大不一樣:“公主怎麼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可汗之間已經起了隔閡?”
瑤英輕笑:“此前佛子急需水莽草,將軍親去北戎討要我的嫁妝,瓦罕可汗是不是當場就答應將嫁妝返還,還斥責了海都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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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娑摸摸下巴,道:“不錯。”
瑤英篤定地道:“若是其他王子奪走我的嫁妝,將軍前去北戎討要,瓦罕可汗不會這麼輕易就答應送回嫁妝。”
畢娑回想當天的情形,點了點頭:“確實,瓦罕可汗對我非常客氣,還當眾叱罵海都阿陵……”
他眼睛一亮,撫掌輕笑。
“瓦罕可汗這是借著我們王庭故意打壓海都阿陵!”
北戎人崇拜強者,野蠻不化,一天之內可汗之位易主的事屢見不鮮,誰更強大,誰就能成為新的可汗,父子兄弟之間也是如此。因此王室內部親情淡薄,每當老可汗死去時,部落就會因為爭權奪位發生劇烈動蕩,強大帝國可以在短短幾年間迅速壯大,蕩平草原,也可以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一蹶不振。
瓦罕可汗漸漸老去,海都阿陵年輕力壯,又不是他的親侄子,老可汗已經開始防備海都阿陵了。
畢娑興奮了一會兒,眉頭一皺,道:“不過這隻是我們的猜測,也許瓦罕可汗是在迷惑我。”
瑤英頷首,“也許如將軍所想,瓦罕可汗老謀深算,當時隻是在迷惑將軍,但是後來就不一定了,海都阿陵此次出使王庭,證實了我的猜測不假。”
畢娑眯了眯眼睛:“喔?公主為什麼這麼說?”
瑤英一笑:“將軍,假如你是海都阿陵王子,手握重兵,南徵北戰,野心勃勃,你會在王庭和北戎訂立盟約之後,一而再再而三為我這樣一個女子挑釁王庭嗎?”
畢娑怔了怔,目光落到瑤英臉上:“公主貌若神女,海都阿陵對公主勢在必得。”
瑤英神情平靜:“是,海都阿陵將我視作他的獵物,不過他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冷靜的獵人不會為了獵物隻身犯險。”
畢娑看著瑤英,眼神漸漸起了變化,不禁正襟危坐,神情也更加嚴肅。
“公主的意思是?”
瑤英緩緩地道:“我對海都阿陵有幾分了解,他粗中帶細,抱負遠大,絕不是為一個女子不顧大局的人,他這是在迷惑瓦罕可汗和可汗的兒子,讓瓦罕可汗放松警惕。”
她敢這麼肯定不是沒有原因的。
書中的海都阿陵驍勇善戰,迅速崛起,引來其他王子的妒忌和瓦罕可汗的猜忌。王子們設伏陷害海都阿陵,他中了計,險些慘死在亂刀之下,身邊最信任的親兵死了大半。
傷好以後,海都阿陵隱忍蟄伏,假裝因為受傷瘸了腿而自暴自棄,足足一年多,他都堅持一跛一跛地走路。之後他在一次徵戰中掠奪了幾個北漠美人,其中一位婦人有第一美人之稱,妖娆嫵媚,擅長房中術,他整日和婦人在帳中廝混,沉溺風月,荒廢軍務,部下諫言,他提刀就殺。
瓦罕可汗父子見海都阿陵成了廢人,醉生夢死,眾叛親離,出入都離不得美貌婦人,漸漸放松了對他的戒備。
後來,海都阿陵帶兵闖入牙帳,親手殺了瓦罕可汗,屠盡北戎王室,成了新的北戎可汗。
瑤英在北戎營地的時候,北戎王子和海都阿陵之間已經多次明爭暗鬥,她幹脆添了把火,引誘其他王子動手搶奪海都阿陵的戰利品,加劇衝突。之後畢娑帶信找瓦罕可汗討要嫁妝,她又在信中埋了些機關,讓北戎可汗對海都阿陵心生警惕。
現在北戎王室內部必定劍拔弩張。
瑤英輕聲道:“海都阿陵不是為美色所惑之人,他和瓦罕可汗父子肯定爆發了衝突,所以故意出使王庭,夜闖王宮,讓瓦罕可汗以為他是一個為了女子頭腦發昏的蠢材。”
說完,她笑了笑,“這些都隻是我的猜測。正好將軍要去北戎牙帳,將軍可以留心觀察,看看海都阿陵和其他王子是不是已經矛盾重重。”
畢娑心頭震動,愣了半天,點點頭。
“假如一切如公主猜測的那樣,我可以從那幾個部下入手,破壞海都阿陵藏拙的計劃,讓瓦罕可汗對他更加警惕。”
瑤英撫掌低笑,這正是她想和畢娑商量的事:“不管海都阿陵是真的一時衝動才夜闖王宮還是另有打算,將軍都可以趁機生事,如果我猜錯了,將軍可以隨機應變,比如讓瓦罕可汗以為海都阿陵王子和王庭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如此一來,瓦罕可汗即使從未對海都阿陵起過忌憚之心,也要懷疑他了。”
畢娑眼睛猛地瞪大。
文昭公主居然能想出這麼毒辣的計策!
假如北戎王室風平浪靜,他們就離間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
假如北戎王室風雲暗湧,他們就添柴加火,讓那把烈火燒得更旺。
總之,不管海都阿陵為什麼出使王庭,文昭公主都要把海都阿陵拉下水,生生咬下他的一塊肉,徹底攪亂北戎王室!
畢娑的神色太過驚恐,瑤英一臉莫名其妙,解釋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不戰而屈人之兵,乃上策也,我們提醒瓦罕可汗提防海都阿陵,加劇他們之間的矛盾,削弱北戎,讓他們自顧不暇,也是避免戰爭的兵法之一。”
北戎挑撥離間,煽動中原各國開戰,想趁虛而入,巧取豪奪,她隻是以牙還牙罷了。
瑤英說完,直起身,鄭重朝畢娑行禮,道:“我並非王庭人,寄居聖城,本不該插嘴議論此等大事,隻因和貴國一樣面臨北戎的威脅,所以才大膽說出心中所想,還望將軍不要見怪。將軍隻當我年幼無知,信口胡說罷。”
畢娑手心微微出汗,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扶起瑤英:“公主是王庭貴客,這些話,你知我知,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瑤英淡淡一笑。
她不在乎畢娑怎麼看她,隻要建議能派上用場就行。
畢娑忽然問:“公主為什麼不直接向王諫言呢?我隻是中軍將軍,所有決策都必須經過王的準許。”
瑤英眨了眨眼睛,眼神亮晶晶的,帶著少女的狡黠俏皮:“不瞞將軍,法師何等高潔人物,對著法師,這等陰謀詭計……我有些說不出口。”
曇摩羅伽就像臨風而立的一朵蓮,清冷高貴,和他討論這些事,他會不會眉頭一皺,把她趕出佛寺?
畢娑呆了一呆,隨即朗聲大笑。
“你把王當成什麼了?他可是王庭君主……”
笑了一會兒,畢娑心頭的憂慮也散去幾分。
羅伽說的不錯,文昭公主對他沒有戀慕之心,隻有純粹的敬仰和感激。
羅伽總是這麼清醒理智,從不為表象所迷惑。
不論他是羅伽,還是另一重身份。
畢娑起身離開,走到長廊時,又猛地轉身,身子探進屋中:“公主,有句話你說錯了。”
瑤英抬起頭:“嗯?”
畢娑認真地道:“海都阿陵南徵北戰,野心勃勃,王庭和北戎訂立盟約,他為了奪走公主一而再、再而三挑釁王庭,未必完全是做戲。”
瑤英搖頭失笑。
她天生麗質,從小就是美人胚子,加上又是李家女公子,即使不怎麼拋頭露面也很快名滿中原,愛慕她的紈绔公子多如過江之鯽。
每當她騎馬出遊,那些世家兒郎爭相打馬追逐,隻為多看她幾眼。
鄭景,薛家五郎,裴家公子,盧家公子,崔家公子……李德的部下,謝家的親兵……
很多人傾慕於她的美貌。
瑤英相信他們的戀慕發自內心,不過那又如何呢?
她生於亂世,成長在世家門閥之間,明白有些東西遠比美色更能勾起男人的徵服欲,那就是權勢。
為了爬上權力的頂峰,男人可以拋卻一切。
這是一個群雄並起、英豪輩出的時代,男人忙於逐鹿爭權,美色對他們來說隻是徵戰之餘錦上添花的點綴罷了。
隻要能黃袍加身,天下盡在掌中,何況美人乎?
李德追封唐氏為後,世人感嘆他對糟糠之妻的深情厚意,全然忘了他當初為鞏固勢力毅然拋棄唐氏。
李玄貞和朱綠芸痴纏多年,甘願為朱綠芸而死,卻還是為了太子之位迎娶世家女鄭璧玉。
海都阿陵那樣的人,永遠不會為一個女人停下徵伐的腳步。
他的每個舉動都是為了他的抱負。
看瑤英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畢娑咧嘴笑了笑。
“公主,我不了解海都阿陵,不過我是個男人。”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勢在必得時,可以不顧一切、铤而走險。
瑤英一攤手。
她不在乎海都阿陵到底在想什麼,即使被那個男人扣押了半年,即使他偶爾會展現出溫和的一面,她依舊清醒,她是被海都阿陵奪走的,他想馴服她。
畢娑來了興趣,扒在門框上,上上下下打量瑤英。
“公主是中原女子,中原講究禮儀,北戎不講那些繁缛規矩,我們這裡也是,部落中哪個男人最強壯最勇武,就能獲得所有女人的愛慕。海都阿陵強壯英武,公主真的一點都不動心?”
瑤英抬起頭,看畢娑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將軍這麼問,莫非將軍愛慕海都阿陵那樣的人?”
畢娑被頂得一噎。
瑤英低頭翻看經書。
李仲虔撫養她長大,疼她愛她寵她憐惜她,她怎麼可能自輕自賤,對一個將她視作玩物的男人動心?
她尊重每一份真心,即使不能回應,也不會隨意輕賤,但是海都阿陵的那種喜歡,恕她消受不了。
畢娑摸了摸鼻尖,臉上訕訕,轉身離開。
他現在可以徹底放心了,公主這麼理智,絕不會冒著被整個王庭仇視的風險勾引羅伽。
……
畢娑回府和幕僚商量了一會兒,將整理出來的條陳送去佛寺。
“這些計策是公主提議的!”
他嘰裡呱啦轉述瑤英的原話,最後加重語氣道。
羅伽這麼高潔,肯定厭惡心機深沉的女子。
曇摩羅伽看完條陳,臉上神情清清淡淡,一語不發,眼眸低垂,提筆寫下批示。
畢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得逞,捧著批示退出禪房。
臨行之前,他去了一趟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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