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庭到高昌,西北高,東南低,他們先穿過一大片高低起伏、道路崎嶇難行的山丘,地勢漸漸平緩,沿著山麓走了幾天,前方出現一望無際的平原,戈壁、沙漠縱橫,大大小小的綠洲如星子般散落其中。
正如王庭侍者所說,才剛剛轉涼沒幾天,很快出現降雪的跡象,狂風肆虐,天氣陰沉,鉛雲籠罩,行走於茫茫荒野之中,耳邊隻有鬼哭狼嚎的悽厲風聲,天地之間一片蕭瑟荒蕪,唯有快到綠洲的時候才能偶爾看到其他駝隊的蹤影。
瑤英慶幸自己事先準備了厚實的皮袄,親兵也都按她的吩咐攜帶了冬衣。他們從中原而來,受不得嚴寒,每天一層層皮袄裹得像粽子一樣。
沒過幾天,氣溫驟降,狂風夾雜著雪粒子撲面而來,所有人都戴上了防風防雪的面罩,在風雪中艱難前行。
當一處專為商人提供住宿飯食的客舍出現在茫茫戈壁之中時,眾人忍不住歡呼出聲,拍馬疾行。
瑤英回頭看了一眼,蘇丹古落在隊伍最後面,一人一騎,身影孤絕。
這一路上他要麼一個人在前方探路,要麼無聲無息跟在隊伍最後面,同行十幾天,瑤英還沒和他說上話。
風中幾聲清唳,一隻蒼鷹俯衝而下,圍著蘇丹古飛掠盤旋。
蘇丹古抬起胳膊,蒼鷹立刻落到他左臂上。
瑤英眉頭輕蹙,這些天她已經好幾次看到蒼鷹落在蘇丹古手臂上。
客舍建在沙州之中,十分簡陋,不過是幾間土胚房子罷了,好在打掃得很潔淨。客舍店家是個褐發褐眼的胡人,聽到一陣馬蹄踏響,早就殷勤地迎了出來,見瑤英一行人所騎的馬都是良馬,愈發熱情,親自送上熱水熱湯。
店堂燒了火爐,爐膛紅通通的,眾人打發走店家,取下面罩,圍坐在火爐旁取暖,兩個近衛站在門邊守衛。
瑤英喝了碗熱湯,手腳暖和了些,環顧一圈。
蘇丹古不知道去哪裡了。
除了緣覺以外,其他人都很怕他,隻要他在場,最活潑好動的謝衝也不敢大聲說話。
他可能知道眾人怕他,總是一個人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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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問緣覺:“我這幾天看見一隻蒼鷹,那是佛子的鷹吧?它為什麼會跟著我們?”
緣覺一怔,笑答道:“王在閉關,這隻蒼鷹跟著我們,若攝政王有要事向王稟報,可以由它傳遞訊息。隻要訓練得好,鷹也能當斥候。”
瑤英點點頭,接著問:“鷹是佛子訓養的?”
海都阿陵的阿布就是他少年時親自捕捉養大的,在北戎,十幾歲的少年能夠馴養一隻鷹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他很自負,總說阿布千裡挑一,是神鷹。
緣覺說:“王小的時候幽居佛寺,這隻鷹受傷跌落土崖,正好被王救了,王託人把它送回鷹巢……那些人不僅不送,還差點捏死這隻鷹,王就把它留在身邊照顧,省下吃的喂養它,後來它就成了王的鷹。”
瑤英聽得唏噓不已。
曇摩羅伽出生的那天,聖城出現異象,晚霞漫天。他是上一代王庭君主的遺腹子,一出生就成為新的君主,王庭每一代君主出生都會伴隨著各種傳說,當時正好有人向王庭供奉了傳說中寓意佛陀降世的優曇婆羅花,加上法師的預言,使得他是阿難陀轉世的說法沸沸揚揚。
當時王公貴族把持朝政,不想讓曇摩羅伽受到百姓敬愛,將剛剛出生的他送到佛寺拘禁起來。
他在幽禁中自身難保,居然省下自己的吃食喂養一隻鷹,果然慈悲心腸。
緣覺說起往事,也有些感慨,指指旁邊幾個近衛,笑著道:“我、般若和他們,本來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被賣給貴人當奴隸,侍候貴人的時候不小心犯了錯,貴人大發脾氣,把我們拉到廣場當眾鞭打,要把我們活活打死,是王救了我們,給了我們平民的身份,我們的名字都是王取的!中軍近衛大多是像阿史那將軍那樣出身高貴的貴族子弟,隻有我們這些人來自民間。”
他滿臉笑容,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驕傲和崇拜。
旁邊幾個近衛也咧嘴笑了笑,你一句我一句,眉飛色舞,七嘴八舌說起曇摩羅伽救治百姓的事情。
謝衝、謝鵬幾人能聽懂一些胡語了,聽得津津有味,不停追問。
眾人同行十幾天,漸漸熟悉起來,說起曇摩羅伽,氣氛更為融洽,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瑤英卻聽得心頭猛地一跳。
曇摩羅伽和大臣之間最大的矛盾,就在於他心中沒有貴賤之分,把每個百姓視作他的子民。可是王庭不像中原,這裡沒有儒家教化,沒有根深蒂固的君臣忠誠觀念,貴族可以買賣奴隸,每個大貴族擁有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人口,類似於領主,在貴族眼中,百姓是他們的奴隸。
所以當北戎來勢洶洶時,王公貴族最擔心的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他們能不能保住家族的財富。就像中原紛亂時,有些世家為了家族利益,不惜煽動戰爭,勾結外敵。
十年前,北榮大軍壓境,王公貴族果斷棄城而逃,沒有曇摩羅伽坐鎮,四路大軍絕不會回頭守衛聖城。
這大概也是曇摩羅伽為什麼會纏綿病榻的原因,他不僅要震懾強敵,還得防備朝中宵小。
到最後,熬幹心血,蠟炬成灰。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蒙上面紗,舀了一碗湯水,拿起幾張烤得瑄軟的面餅,出了廳堂,目光睃巡一圈,果然在二樓廊道上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
這一路上,隻要他們停下休息,蘇丹古一定會在視野廣闊的地方警戒。
他殺人如麻,渾身戾氣,氣勢兇悍,沒人敢靠近,瑤英卻覺得和他同行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她端著湯碗登上二樓。
轉過拐角的時候,前方忽然一聲尖唳,蒼鷹從高處躍下,猛地朝她撲了過來,巨大的翅膀裹挾著腥風,直直掃向她的臉。
瑤英急忙護著湯碗後退,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往後倒去。
玄色身影閃過,一隻手伸了過來,攬住她的肩膀,幫她穩住身形,隔著厚厚的皮袄,貼上來的手臂堅實有力,懷抱冷冰冰的,不帶一點熱乎氣。
瑤英一手端著湯碗,整個人順勢往後倒在蘇丹古懷裡,回頭看一眼腳下的樓梯,心有餘悸,輕輕吐出一口氣。
這要是從二樓摔下去,摔斷了胳膊腿,她還怎麼去高昌?
以為她站穩了,蘇丹古飛快地松開手。
瑤英望著腳下的樓梯,還沒回過神,驟然失去依侍,身子順著慣性晃了晃,不禁輕輕地低呼一聲。
蘇丹古整個人頓了一下,胳膊又伸了過來。
瑤英怕跌了湯碗,倒回他懷裡,感覺他身體繃得緊緊的,有些不好意思,轉了個身,面對著他飛快站好,這次站得穩穩當當的,手裡仍舊端著湯碗。
她捧著碗,抬起頭,朝蘇丹古眨了眨眼睛,濃密長睫一閃一閃,含笑道:“蘇將軍,吃點東西吧?”
蘇丹古收回手臂,面具下的碧眸掃一眼她手裡的湯。
瑤英一直用袖子護著碗,湯還是滾燙的,熱氣嫋嫋縈繞,雪白的湯水,浮了些撕碎的面餅,湯汁浸泡,面餅潔白晶瑩。
蘇丹古沒有做聲,也沒有要接湯碗的意思。
瑤英雙手往前遞了一遞:“這湯暖胃驅寒,將軍略用些吧,再往前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到客舍。”
蘇丹古視線落到她手指上,她怕羊湯冷了,趁熱端過來,嬌嫩的手指和掌心被燙得通紅。
他沉默著接過碗。
瑤英又摸出幾枚圓圓的面餅遞給他,這些面餅是她讓謝青帶著的,稍微用火烤一會兒,外殼又酥又脆,內裡鮮嫩松軟,剛才緣覺他們都說好吃。
蘇丹古接了湯碗和面餅,轉身徑自走了。
瑤英不由得失笑,看向一旁的高臺,蒼鷹耷拉著翅膀立在風口處,銳利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看。
剛才可是嚇了她一大跳呢!
她輕聲問蘇丹古:“蘇將軍,我能喂它吃點肉幹嗎?”
她見過緣覺、蘇丹古和其他親兵喂蒼鷹,這隻鷹雖然高傲,倒也不會隨便抓傷人。
蘇丹古回頭看她一眼,不知道面具下是什麼表情。
瑤英已經從袖子裡掏出一小塊肉幹,站在蒼鷹跟前,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雙眸烏黑發亮。
就好像剛才嚇著她的不是這隻鷹一樣。
蘇丹古道:“它剛才差點讓公主摔下去。”
瑤英笑了笑:“它在為將軍警戒,我不請自來,它要為將軍示警才會嚇著我的。”
蘇丹古看她半晌,點了點頭。
瑤英笑逐顏開,往前走了幾步,朝蒼鷹攤開手掌,輕聲問:“你愛吃這個麼?”
蒼鷹睨她一眼,很不屑的樣子。
瑤英耐心地軟語哄它:“我還沒謝過你呢,你比海都阿陵的阿布要威武多了。”
蒼鷹似乎聽懂了她這句話,傲慢地閃了閃翅膀,尖喙對著她攤開的手指輕輕啄了兩下,有些刺痛。
瑤英沒躲開,手掌一直攤著。
蒼鷹叼走了她手心的肉幹。
瑤英看著蒼鷹,心裡暗暗琢磨:北戎和王庭都馴養了信鷹,在這裡,鷹是高空中的霸主,信鴿遇上信鷹,肯定會被後者獵殺,假如她也有隻信鷹就好了。
不知道神通廣大的胡商能不能幫她買幾隻信鷹。
她倚在土臺前,一邊想著心事,一邊逗著蒼鷹玩。蒼鷹桀骜,不怎麼理會她,隻有吃完她掌心裡的肉幹後才不耐煩地勾勾她的袖子,催促她再拿點肉幹出來。
瑤英不敢多喂它,朝它一攤手,示意沒了。
蒼鷹抬起爪子就走開了。
瑤英失笑,回頭看蘇丹古。
他背對著她喝湯,一點聲響都沒有,親兵近衛交口誇贊的湯,他喝得平平淡淡,就像在喝水一樣。
瑤英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雨點似的馬蹄聲。
她循聲望去,東邊方向塵土飛揚,蹄聲噠噠,十幾匹快馬朝著客舍的方向疾馳而來,騎手都是一身厚厚的皮袄,臉上蒙了面罩,看不出是什麼人。
蘇丹古非常警覺,立刻放下碗,立在土臺前眺望了一陣。
“是北戎人。”
瑤英眼皮猛地一跳:“將軍怎麼知道他們是北戎人?”
蘇丹古聲音沙啞暗沉,道:“他們騎的健馬是北戎馬場的馬。”
瑤英心頭微沉。
北戎佔據了大片水草豐美的草原,其中有好幾處原來是北漠最大的馬場,馴養的馬匹膘肥體鍵,為北戎騎兵提供戰馬。蘇丹古說得這麼肯定,應該不會認錯。
蘇丹古朝樓下戍守的近衛做了個手勢,近衛會意,飛快奔進廳堂,提醒眾人蒙上面巾,準備啟程。
眾人已經吃飽喝足,利落地起身收拾行囊,離開客舍。
北戎人速度很快,轉眼間已經馳到客舍跟前。
為首的男人摘下面罩,呸呸幾口吐出嘴中塵沙。他身體健碩,壯實得像頭牛,卷發披肩,一雙淺褐色的眼睛,身穿裘袄,腳踏皮靴,一邊翻身下馬,一邊罵罵咧咧,抱怨天氣。
驛站沒有後門,瑤英和蘇丹古幾人各自低頭整理行裝,北戎人以為他們是尋常商人,略打量他們幾眼就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其中一人不耐煩地催促店家:“有沒有什麼吃的?隻要是熱乎的,趕緊送上來!”
店家一疊聲答應。
瑤英蹬鞍上馬,目光落到那個壯碩男人身上,臉色一變,立馬收回視線。
她不動聲色,驅馬走到蘇丹古身邊,小聲道:“蘇將軍,那個人是北戎的小王子。”
蘇丹古看她一眼。
瑤英壓低聲音:“他是瓦罕可汗最寵愛的小兒子,總是留守牙庭,將軍可能沒見過他,我可以確認沒認錯人。”
蘇丹古嗯了一聲。
眾人不露聲色,離了客舍,身影融入茫茫風雪之中。
瑤英心頭沉重。
小王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一切和海都阿陵有沒有什麼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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