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忙道:“將軍放心,他們跟上阿史那將軍,回聖城去了。隻有我知道將軍並未回城。”
她信任自己的親兵,但是他們終究不是王庭人,讓他們摻和進來,緣覺、畢娑肯定不放心。
雪原四野茫茫,風聲回蕩,瑤英怕曇摩羅伽聽不見自己的回答,說話時總抬起頭看他。
毡帽時不時蹭過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曇摩羅伽沒有再問下去。
離城鎮越近,路上漸漸有了人煙,身披厚氅、頭戴尖頂帽的胡商騎著馬匹、駱駝,簇擁著滿載貨物的大車,身裹皮袄的牧民趕著牛群、羊群,駝鈴聲、牛羊的哞哞聲和馬背上傳出的悠揚琵琶聲匯集在一處,雖然大道荒蕪,風雪漫天,群山巍峨肅立,卻滿是煙火氣息。
忽然,遠處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踏響,身穿皮甲的士卒騎馬飛馳而過,腰間彎刀寒光閃閃。
瑤英不動聲色,裹緊臉上的面紗,抬頭看曇摩羅伽,他戴了能遮住頭臉的頭巾,臉上蒙得厚厚的,隻露出一雙碧眸。
兩人下馬,牽著馬,混進進城的隊伍當中,朝城門靠近。
這座城鎮不算大,城池看去綿延不過兩三裡,城牆也不高大,隻是一道泥土剝落的黃色土牆,不過因為受王庭管轄,沒有盜匪敢來劫掠,而且市坊管理嚴明,是方圓百裡之內交易貨物最安全的一處市鎮,所以等待入城的商隊、牧民很多。
城門前人影晃動,有士卒在檢查所有入城的人,隊伍移動緩慢,隊尾一直排出半裡地。
一個鼻子底下留了兩撇胡須的商人大聲抱怨:“聖城最近出了一個兇犯,天天都在搜查,今天得等到下午才能入城!”
其他人紛紛附和:“可不是,不止城外查得嚴,城裡也查,隻要是獨自出行的人,都會被抓進地牢關起來!”
“這種天氣進了地牢,一晚上過去就凍僵了!”
另一個胡商冷笑了幾聲,道:“他們查得這麼嚴,還不是為了敲詐勒索!”
瑤英心中一動,湊近了些,聽商人們交談,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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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娑引開了大批殺手,沿途的兵卒並沒有停止搜查過路商隊行人,雖說他們很可能真如胡商說的那樣,隻是以搜查為借口勒索胡商,討要好處,他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瑤英退回坐騎旁,和身邊的曇摩羅伽對視一眼。
“這些兵卒應該是衝著將軍來的,我聽那些商人描述的兇犯和將軍差不多。”
瑤英小聲說。
王庭發出一道詔令抓捕兇犯,不敢明目張膽道出蘇丹古最顯眼的特徵,隻說了身形和年歲,和蘇丹古相差無幾。
“雖說這些人不是將軍的對手,我們還是別和他們起衝突,免得畢娑那邊出什麼狀況。”瑤英低頭,從錦袋裡翻出幾張蓋了印戳的羊皮紙,“這是商隊老齊辦的過所文書,我們可以假裝成商人進城。”
這幾張羊皮紙她從王庭帶到高昌,又從高昌帶回來,就是為這種時候準備的。
“將軍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瑤英問。
曇摩羅伽朝她點點頭。
若是他一個人,他可以等天黑再進城,現在身邊帶著她,不宜冒險。
在胡商們的罵罵咧咧聲中,隊伍慢慢移動,終於輪到瑤英和曇摩羅伽入城。
“我叫阿克巴彥,從羊馬城過來的。”
瑤英遞上羊皮紙,自然而然地勾住身邊曇摩羅伽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他是我郎君。”
曇摩羅伽眸光微微一閃。
瑤英感覺到他的詫異,一愣,抬頭和他四目相接,他剛才沒聽明白嗎?她說的主意就是假扮成一對販賣毡毯的夫妻呀!
曇摩羅伽移開了視線。
幾個兵卒看完羊皮紙,態度立刻變得客氣了很多,不過還是像模像樣檢查馬背上的毡毯布袋。
瑤英遞上一小袋波斯銀幣。
兵卒接了袋子掂了掂,滿臉是笑,立刻放行。
瑤英謝過兵卒,拉著曇摩羅伽進城。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看一眼她勾在自己臂上的手,沒有說什麼。
兩人進了城門,迎面正好有支隊伍要出城,幾個豪奴抬著一頂轎子走了出來,周圍健僕簇擁,軟簾被風吹起,一張清秀面孔一閃而過。
瑤英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渾身僵直。
朱綠芸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不是應該在長安嗎?
隊伍從瑤英眼前走過。
第92章 生辰
瑤英挽著曇摩羅伽的手一點一點變得僵硬,夾雜著飛雪的寒風撲在臉上,雖然隔了層面紗,臉頰依舊被吹得冰涼。
她不怕朱綠芸。
以尉遲氏、楊氏為首的河隴遺民已經和她建立盟約,他們信任她,不僅僅看重她魏朝公主的身份,還因為他們想討好曇摩羅伽。朱綠芸是前朝公主,沒辦法招攬大批兵馬,不了解各個部族之間的矛盾糾葛,不管她出現在此地的目的是什麼,尉遲達摩不會被她鼓動。
朱綠芸不足為懼。
瑤英怕的人是李玄貞。
朱綠芸出現在距長安萬裡之遙的域外之地,書中李玄貞可以為她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痴狂舉動,發現她來了王庭,肯定會拋下一切追過來。
不管遇到多少艱難險阻,這兩人總能化險為夷。
不幸被牽連進去的人就不一樣了。
和他們扯到一起,通常不是什麼好事。
瑤英和李仲虔這些年之所以過得這麼艱難,就是因為李德和李玄貞的遷怒。唐氏死了,在父子倆看來,所有人都要為唐氏陪葬,不管他們無不無辜。
謝無量死後,瑤英和李仲虔、謝滿願本可以回荊南過上平平靜靜的日子,李德不允許,李玄貞也不肯放過他們。
即使李仲虔不爭,他也隻有死路一條。
李仲虔沒有爭,他渾渾噩噩,浪蕩不羈——瑤英明白,他不爭是因為知道一旦爭了隻會死得更快,他不想連累她和謝滿願。
他以為他死了一切都能結束,殊不知在李德眼裡,他們是他的兒女,他的臣子,注定要一輩子被他壓榨利用,直到一點渣都不剩。
謝家為他滿門戰死,李德也不過是感嘆一句忠義而已。
帝王無情,沒有情理可言。
瑤英很清楚,假如她能平安回到中原,和李仲虔團聚,兄妹倆還必須面對李德父子,這一次她和李仲虔不會以忍讓來換取生機。
在那之前,她得先和李仲虔團聚。
可是現在朱綠芸像是從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現在她眼前,李玄貞想必也不遠了。
李仲虔現在到哪裡了?他知道她在王庭嗎?
他要是碰到李玄貞,會不會有危險?
一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瑤英身上冰涼,心尖輕顫。
耳畔飄來一陣陣悠揚的駝鈴聲,混雜著胡語、突厥語、波斯語、粟特語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臨街的土牆裡熱氣騰騰,高鼻深目的胡人掀開一張巨大爐蓋,手中鐵鉗探進燒得豔紅的爐膛中,飛快勾出一張張熱氣騰騰的馕餅,不一會兒,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的馕餅堆摞如山包。
剛出爐的薄馕餅香氣四溢。
瑤英回過神,發現自己一直站在食肆門前盯著薄餅看,搖了搖頭,抬起臉,看向曇摩羅伽,正想說幾句俏皮話,目光和他的對上,微微一怔。
他罩著淺色頭巾,露出的一雙碧眸靜靜地看著她,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憂懼。
注視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卻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心裡漸漸平靜下來,俏皮話全都咽了回去,輕聲說:“將軍,我剛才看到一個在中原認識的人。”
說完,補充一句,“我不想看到她……不過看到了也好,早一點知道她出現在王庭,我能早些提防她和太子。”
理清思路,瑤英輕輕吐了一口氣,挺了挺微隆的胸,重新打起精神,方才眉宇間突然浮起的憂愁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松開挽著曇摩羅伽的手,快步走到食肆前,買了幾張灑了芝麻的薄馕餅。
吃飽了才有力氣盤算應對之法。
曇摩羅伽站在原地,凝視瑤英纖瘦的背影。
瑤英買好了餅,回到羅伽身邊,沒分餅給他。兩人去了市坊一家驛舍,用的還是阿克巴彥的身份,卻被告知通常不會滿客的驛舍已經住滿了。
換了一家,也客滿了,連地窖都住了商人。
接連換了好幾家驛舍後仍然一無所獲,瑤英忍不住問曇摩羅伽:“王庭最近有什麼節日麼?”
曇摩羅伽搖搖頭。
旁邊一個胡商也沒找到住的地方,經過他們身邊,聞言,咧嘴大笑,問:“你們不是王庭人吧?”
瑤英回道:“我和郎君是從羊馬城來的。”
羊馬城是漢人聚居地,以前是屯兵牧羊牧馬的地方。
胡商笑著道:“難怪你們不知道,下個月月初是佛子的生辰,為了能趕在生辰前去聖城瞻仰佛子,方圓幾百裡的人都在往王庭趕,這幾天人還不算多,等天氣暖和點,大道上全是去聖城參拜禮佛的信眾!那時候才叫熱鬧,城裡都擠不下,很多人背著毡毯上路,累了就在路邊睡。”
瑤英一臉愕然,抬頭看一眼曇摩羅伽,他在王庭長大,居然不知道這麼重要的日子?
曇摩羅伽眉頭輕擰。
瑤英扭頭繼續和胡商打聽。
她穿了好幾層皮袄,仍舊能看得出身姿纖秾合度,雙眸修長嫵媚,一望而知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郎,說話又客氣,聲音清甜,胡商很樂意在她面前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知無不言。
瑤英和胡商攀談一陣,心中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我剛才在城門看到北戎人,他們抬著一頂很氣派的轎子,他們也是去聖城拜佛的?”
護送朱綠芸的兵卒滿頭辮發,腰佩彎刀,穿著看起來是北戎服飾。
胡商點點頭:“你說的肯定是北戎公主。”
瑤英嘴角抽了抽:朱綠芸怎麼又變成北戎公主了?
胡商得意地捻了捻胡須,接著賣弄:“北戎的瓦罕可汗被我們佛子嚇破了膽,聽說佛子的生辰快到了,派遣使團為佛子送來賀禮,那位北戎公主和使團一起來的,據說是可汗從中土漢地接來的一位公主……”
說到這裡,他輕咳幾聲,臉上神情忽然變得曖昧起來,“這位北戎公主和佛子的文昭公主一樣,也是漢女。”
漢女兩個字咬字格外重。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瑤英眼皮一跳,想起在高昌聽到的那些傳言,沒來由一陣心虛,趕緊岔開話題,和胡商談笑幾句,拉著曇摩羅伽離開。
半個時辰後,瑤英總算找到一家還有空房的驛舍,立馬找伙計要了一罐清水,濾幹淨,架在房中爐上煮開,又託伙計買了幾張沒有塗抹油脂餡料的圓形厚馕餅,盛在碟子裡,遞給曇摩羅伽。
“將軍,你用些飯食,好好休息。”
這是瑤英從緣覺那裡學來的,她記得他的口味。
曇摩羅伽沒有坐下,看瑤英忙來忙去,視線落到她左手手背上,示意她伸手。
瑤英把手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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