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接過信,看到上面雋秀的漢字,微露驚訝,拆開一看,臉上浮起笑容:“是蒙達提婆法師寫來的信。”
蒙達提婆離開王庭後,先向西走,到了康國後再往南,從活國、鶴悉那、犍陀羅回天竺,信是他在活國的時候寫的,說了些路上的見聞,給她報平安。
瑤英很快看完了信。
“蒙達提婆一切都好,他還問起法師的身體,叮囑法師服藥時務必要當心,別太依賴丹藥。”
曇摩羅伽頷首,道:“蒙達提婆在活國時遇見毗羅摩羅的國王,託他們送信,信是天竺使團帶來的。使團中有一位精通藥理的天竺醫者,蒙達提婆請他來王庭。”
瑤英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他是來給法師看病的?蒙達提婆請他來,肯定是因為他能醫治法師!”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
瑤英跪坐於長案前,迎著他的視線,臉上滿盈著驚喜期待之色,一雙明眸,水光潋滟。
她很少露出這麼高興的情態。
而她此刻這麼高興,全然是為了他。
曇摩羅伽不語,手指輕拂持珠。
瑤英兩手一拍,笑盈盈地道:“法師的祈福果然靈驗。”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祈福?”
瑤英看著他,點點頭,笑著說:“今天早上在大殿,法師為百姓誦經祈福,我心裡想,如果佛陀真的能顯靈,最該得到福佑的人應該是法師才對,法師點到我時,我正想著要是蒙達提婆能早日找到醫治法師的辦法就好了……”
“沒想到天竺醫者就來了。”
瑤英眉眼彎彎,顏若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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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望著她,紋絲不動。
炭盆裡爆出幾點細響,一室暖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公主為何不為自己求福佑?”
瑤英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當時沒想起來……”
說著,視線落到一旁的鎏金香杖上。
“下次法師祈福,我再去參拜。”
她隨口道,想起一事,好奇地問,“對了,法師拿香杖在我頭上點一點的時候,念了什麼?”
他念誦經文大多是用梵語或者胡語,韻律優雅,她沒聽懂,也聽得入神。
曇摩羅伽道:“經文。”
瑤英搖頭失笑,不問了。
曇摩羅伽靜坐著,忽地問:“公主可有想過入佛門?”
瑤英一顫,雙眼瞪大,驚愕地連連搖頭,笑道:“我不像法師這般高潔,我舍不得俗世紅塵,貪,嗔,痴,我一個都戒不了。”
說著,朝他一攤手,神情俏皮。
“光是每天背誦經文,我就很頭疼了。”
而且她離不得葷腥。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手指摩挲持珠。
今早,殿前供奉佛陀,沉香濃鬱,虔誠的信眾擠滿大殿,一個接一個上前,接受他的祝福。
這樣的法會他主持過很多次,男女老少,黃發垂髫,胡人漢人,在他眼中,全都面容模糊,不分貴賤,沒有分別。
然而,當她突然出現的一剎那,他看到她嬌豔明媚的面孔。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清澈雙眸倒映出他,仿佛和其他信眾一樣,敬仰他,崇拜他,虔誠恭敬。
當時,曇摩羅伽眼眸低垂,念的不是平時祝禱的經文。
他念的是:
願你無病無災。
願你平安喜樂。
願你智慧增長,消除煩惱。
願你心想事成,早日回到故鄉。
萬裡層雲,千山暮雪,你將回歸故土,此生再無流亡奔波……
這一世,你不會再踏足萬裡之外的雪域,更不會再踟蹰於這座沙漠中的綠洲。
曇摩羅伽祝福過很多人,生者必滅,合會必離,盛必有衰,眾苦流轉,無有休息,常為諸苦所侵,人們尋求佛法的庇佑,就是要擺脫諸苦,他教化百姓,為眾生祈福時,心中想的是民眾在亂世之中遭受的種種苦楚。
對著瑤英的時候……他想的是她的痛苦。
他想要她平安喜樂,還想……
曇摩羅伽閉上眼睛,手指握住持珠。
這時,門口傳來響動,近衛在簾外通報:“王,天竺醫者來了。”
曇摩羅伽睜眼,松開持珠,臉上已經恢復一派淡然,唔一聲。
“請醫者進來。”
毡簾晃動,一個長臉薄唇,淺褐色皮膚、淺褐色卷發,身著白袍的中年男人走進屋,朝曇摩羅伽行禮,目光在長案邊的瑤英身上停了一停,目不轉睛地端詳她。
曇摩羅伽道:“這位是文昭公主。”
天竺醫者朝她行禮致意。
瑤英還了一禮,側頭去看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看一眼裡間低垂的錦帳,點點頭。
瑤英本來想告退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像是要自己回避,而且帶了點不容置疑的意味,納悶他為什麼不幹脆讓自己回去,起身退到錦帳後。
錦帳垂下,隔絕了外面的說話聲。
裡間也燒了炭盆,帷帳密密匝匝籠著,比外面還暖和,瑤英睡過的坐榻前還放著她用過的書案,上面的紙張、書卷、筆架依稀也都是她上次用過之後的樣子。
她走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卷書,翻了一會兒,發現夾著籤子的書卷正是她看到的地方。
錦帳外的說話聲斷斷續續,曇摩羅伽和僧人改成以梵語交談。
隔了幾層幛幔,瑤英聽不清,也聽不懂,翻了一會兒書卷,百無聊賴,提筆鋪紙,伏案潑墨。
她手上塗塗抹抹,畫得入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帳外傳來曇摩羅伽喚她的聲音。
“文昭公主。”
簡簡單單四個字,音調清泠,語氣平淡,似玉石相擊,又像幽泉汩汩流動。
瑤英放下筆,走出裡間。
天竺醫者還沒走,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打量她許久,回到長案邊,用梵語低語了幾句。
曇摩羅伽聽他說話,目光一直停留在瑤英身上,點點頭。
天竺醫者臉上露出喜悅之色,行禮不迭,嘰裡呱啦,又說了一大串話。
瑤英有些茫然。
曇摩羅伽叫來緣覺,吩咐:“送公主回去。”
緣覺應是,送瑤英回院子。
等瑤英的身影消失在長廊深處,曇摩羅伽問天竺醫者:“有幾分把握?”
醫者想了想,道:“王昨日讓人送來公主的所有藥方和脈案,小人和幾位醫官都詳細看過了,小人在宮廷當值多年,正擅長這種症候,心中已有幾分把握。今天見了公主,小人雖然不敢誇口,但是看公主的神採,她的病症並不難治,公主先天不足,這些年調養得當,已經好轉了不少,隻需再加以調理,必能身體強健,消除病痛,不必再每個月受散藥之苦。隻要王吩咐,小人必定盡心盡力為公主診治。”
曇摩羅伽臉上沒什麼表情,道:“以後要勞煩醫者。”
天竺醫者忙稱不敢,悄悄抬眼看他,覺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小心翼翼地問:“鄙國的曼達公主自小崇信佛法,此次曼達公主奉國王之命前來參拜,王可否允許曼達公主來王寺禮佛,為鄙國百姓祈福?”
曇摩羅伽頷首。
天竺醫者悄悄松口氣,他答應為那個漢地的文昭公主診治,就是為了替曼達公主求一個接近王寺的機會。
自從曼達公主來到王庭,雖然王庭禮官客客氣氣,毫無怠慢之處,但是曇摩羅伽從不露面,公主花容月貌,舞藝出眾,曾以一曲天魔舞名震天竺,可是連佛子的面都見不到,一身本事根本無法施展。
得到曇摩羅伽的許可,曼達公主總算有機會為佛子獻舞了。
天竺醫者告退出去,臉上難掩喜色。
身後傳來曇摩羅伽的聲音:“此事請醫者保密,勿要向他人提起。”
天竺醫者連忙轉身,恭敬地道:“小人記住了,事關公主玉體,小人一定會守口如瓶。”
一個時辰後,畢娑從大營返回禪室:“王,東西送去了。”
曇摩羅伽伏案書寫,淡淡地應一聲。
畢娑退回門邊。
哐當幾聲響,蒼鷹飛回禪室,不停鳴叫,緣覺走進禪室,給角落的火盆添炭,進裡間為蒼鷹添食添水,看到書案上的攤開的一幅畫,咦了一聲,捧起畫,送到曇摩羅伽案前。
“王,這幅畫好像是公主落下的。”
緣覺臉色古怪。
“中原時興這樣的畫技麼?”
曇摩羅伽停下筆,接過畫紙。
淡黃的畫紙上,以簡略的黑色線條勾勒出幾叢竹竿和一個男子的輪廓,男子身形高挑,身著袈裟,手上一串佛珠,正攥著一根矮胖竹筍往外抽。
這幅畫線條簡單,看似拙劣,倒是頗有意趣,畫的人大概很滿意,旁邊還題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字:佛子抽筍圖。
原來她說的像在抽竹筍,說的是這個意思。
讓她回避,她畫了這個。
曇摩羅伽捏著畫紙,嘴角輕輕一扯。
似三生池旁,一枝青蓮輕輕搖曳,水面帶起一圈漣漪。
若有若無,轉瞬即逝。
緣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回頭朝畢娑看去。
畢娑和他一樣,雙眼睜大,也是一臉震驚。
兩人不敢吱聲,再朝曇摩羅伽看去時,他已經放下畫紙,神色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第116章 打劫(修)
王庭斥候送回一封封線報的同時,北戎細作的情報也一封接一封送抵瓦罕可汗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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