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拱門,長廊深處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幾人迎面走了過來,腰間佩刀折射出一道道寶光。一隻渾身古錢紋的花豹跟在他身旁,爪子落在蓮花紋磚地面上,輕巧無聲。
巴米爾停了下來,朝男人行禮,“攝政王。”
男人嗯一聲,目光掃過瑤英,背對著日光,碧眸看起來比平時顏色略深一些。
瑤英看著他,沒有上前,“將軍今天好些了?”
蘇丹古微微頷首。
他身邊的花豹抬起頭,黃色豹眼微眯,突然猛地上前,抬起爪子勾瑤英的裙角。
“阿狸。”
男人一聲清喝。
花豹收回爪子,聳身一躍,跳上欄杆,尾巴耷拉著跑開了。
男人朝瑤英致意,抬腳走開。
瑤英目送他背影遠去,問巴米爾:“蘇將軍要出城?”
巴米爾道:“王出關了,攝政王奉命前去伊州追擊瓦罕可汗和北戎殘部,今天就出發。”
瑤英雙眉略皺,一邊繼續朝禪室走去,一邊回頭張望。
到了門口,般若笑嘻嘻地迎上前,小聲說:“公主,王出關了,公主前些天立了功,王一定會獎賞公主。”
瑤英沒說話,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禪室。
殿中清芬彌漫,空闊明淨,一個男人盤坐在書案前批閱奏疏,一身寬大的雪白金紋袈裟,身姿端正,氣勢威嚴,眉眼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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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前。
“法師。”
曇摩羅伽嗯一聲,示意她落座。
瑤英目光睃巡一圈,長案旁有張短案,正是她之前留宿禪室時用過的書案。
她走過去坐下,抬眼細看曇摩羅伽。
他眉骨疏朗,鼻梁高挺,輪廓鮮明,眉宇沉靜,似不染塵俗,光看臉就很有幾分佛像。
曇摩羅伽眼簾抬起,和瑤英若有所思的視線撞上,道:“海都阿陵往高昌去了,緣覺已經南下,他會示警高昌。”
瑤英回過神,道:“多謝法師。”
海都阿陵往南逃竄,她一點都不意外。王庭城池堅固,易守難攻,他為保存實力,不會強行攻城,隻會以偷襲的方式制造騷亂。當聽說瓦罕可汗大敗,他會毫不猶豫地撤兵南逃,對眼下的他來說,趁機收攏殘兵壯大勢力顯然比為瓦罕可汗解圍更重要。
曇摩羅伽低頭,翻開一本奏疏。
“我聽巴米爾說,公主幫大相維持城中秩序,抓了幾個北戎細作。”
瑤英一笑,說:“我隻是抓了幾個人,審問、查證、維持秩序的事都是大相和巴米爾在操持。”
她擔心海都阿陵的那些毒計,專門盯著城中的可疑之人,所以比大相和巴米爾反應快一點。
曇摩羅伽提筆寫字,“公主為何返回聖城?”
語氣平穩,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瑤英神色平靜,輕描淡寫地道:“阿史那將軍請我隨軍,就是因為我了解海都阿陵,海都阿陵要攻打聖城,我當然不能避開……法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也想為法師盡一份力。”
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曇摩羅伽手裡的筆,“我是為法師回來的。”
紙上的筆尖沒有絲毫停滯,書寫的動作優雅流暢。
曇摩羅伽望著攤開的絹布,沉著地書寫,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第139章 要緊東西
香氛嫋嫋。
禪室裡靜得出奇,唯有沙沙的書寫聲。
瑤英一手託腮,盯著曇摩羅伽手裡的筆,看了很久。
他不說話,她也不吭聲。
般若抱著一大堆書冊進屋,跪在書案前整理了一會兒,瑤英還是坐著不動,他忍不住看她一眼,示意她趕緊出去,別打擾曇摩羅伽。
瑤英抬頭去看曇摩羅伽。
“出去。”
曇摩羅伽停了筆,輕聲道,話卻是對著般若說的。
般若一臉莫名其妙,放下書冊,恭敬地退了出去,走之前,埋怨地瞪一眼瑤英。
瑤英沒搭理他,一雙明眸專注地盯著曇摩羅伽,看得出神。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再次執筆,寫了幾個字,忽然發現自己在默寫經文,而不是批答文書。
半張絹布上都是經文。
他臉上不動聲色,停了筆,把絹布挪到一邊,拿起一張空白蓮花暗紋紙箋。
“海都阿陵要攻打聖城,公主回來,要冒很大的風險。”
曇摩羅伽忽然道。
“公主應該留在沙城。”
瑤英嗯一聲,說:“法師運籌帷幄,早有謀劃,我回不回來,其實影響不了大局,不過海都阿陵運氣實在太好,我怕會出什麼變故,攝政王遠在撒姆谷,無暇顧及聖城,所以回來了。”
曇摩羅伽抬眸:“我並無責怪公主之意。”
瑤英看著他,“我明白,法師是擔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
她停頓了一下,“我也擔心法師的安危,怕法師出事。”
屋中半晌靜寂無聲。
曇摩羅伽望著她,眸光清淡,沉默了一會兒,挪開視線,“多謝公主掛念。”
瑤英一笑,“法師出關了,我知道法師平安,心裡安心多了。”
曇摩羅伽低頭,看著紙箋,眼眸深邃,問:“公主的兄長到哪裡了?”
瑤英回過神,道:“楊遷的信上說,他直接來王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怕和他錯過,派了幾隊親兵去接應他,現在聖城危機已解,我這就動身,去沙城等著他。北戎已亂,正是西軍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我見到阿兄後,會和楊遷匯合。”
現在她不知道李仲虔到底在哪,李仲虔知道她在王庭,她派出幾支親兵,讓他們在所有他可能經過的地方等著接應他,約定在沙城見面,這樣才能確保不會和他擦肩而過。此時北戎領地亂成一團,她不想再生波折。
曇摩羅伽專注地書寫,袈裟袖擺掃過書案。
他刻意回避,幾經周折,還是避不開她當面來和他道別。
“我讓僧兵護送公主去沙城。”
他淡淡地道,音調清冷。
瑤英等了一會兒,看他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坐直了些,一字一字地道:“這段時日法師待我情深義重,我銘感在心。”
曇摩羅伽抬頭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眸子,無悲無喜,沒有一絲煙火氣。
“舉手之勞罷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介懷。”
瑤英和他對視,眸光相對,他碧眸清清淡淡,她笑了笑,起身告辭。
“法師,我走了。”
她聲音輕柔。
“珍重。”
曇摩羅伽輕輕地唔一聲,低頭繼續批改奏疏。
瑤英一步一步走出禪室,出了庭院,回頭張望,殿門敞著,毡簾高掛,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袈裟上金光浮動,縹緲聖潔,仿佛置身於高高的佛殿之上。
她站著出了一會兒神,轉身離開。
廊前光影交錯,環佩叮當,石榴紅裙琚窸窸窣窣,慢慢從曇摩羅伽的視野中消失了。
隻餘一地斑駁樹影和清淡甜香,廊道兩邊的壁上,青綠色的菩提寶樹鬱鬱蒼蒼,清雅肅穆。
他放下筆,沐浴在淡淡金輝之中,黯然獨坐。
……
下午,屋中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側門一陣腳步響。
畢娑鬼鬼祟祟地進殿,“王,我特地從正門出城,在城外走了一圈,換了衣裳再回來的,公主應當不會起疑……”
他扮成蘇丹古的模樣,帶著花豹從李瑤英面前走過,騎馬出城,繞了個大圈子,讓所有人都以為攝政王追擊瓦罕可汗去了。
畢娑說著話,踏進禪室,突然感覺到一股凜冽的殺氣,腳步猛地頓住,抬起頭。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手執佛珠,面無表情,碧眸裡清冷光芒閃爍。
“她走了?”
他問,嗓音低沉。
畢娑心裡一沉,細看他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王……公主剛才出城了。”
他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瑤英在親兵的簇擁中離開聖城。
“王,隻要您下令,我可以把公主追回來。”
曇摩羅伽眸光冰冷,輕聲道:“我是沙門中人。”
畢娑暗嘆一聲,不敢再勸,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您該散功了。”
他還未散功就出關,又還病著,這下是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曇摩羅伽站起身,走進通向密道的暗門入口,背影肅殺。
密道幽暗狹窄。
他走下長長的石階,密道裡一道金色弧光閃過,花豹的低吼聲響起,毛茸茸的豹首湊上來,輕蹭他的手掌。
曇摩羅伽身上氣勢愈發森冷,沒有理睬花豹,在黑暗中獨行,穿過長長的狹窄曲折的甬道,繞開隻容一人通過的石縫,前方豁然開朗,有天光從洞頂罅隙落下,照亮石洞的輪廓,洞中一口溫泉,泉水清冽,熱氣直湧,整個石洞水霧朦朧。
他走到石臺前,盤腿而坐,運氣調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汽打湿了他身上的袈裟,幾縷月華如水般淌下,落在他面前湿漉漉的石臺上。
岑寂中,暗道深處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踩在湿滑的青石上。
一道模糊的身影漸漸朝石洞靠近。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眸中幽藍暗芒閃動,清斥:“阿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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