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不動了,就這麼依偎著他,陪他忍受痛苦。
夜已深了,燭臺前冒起一縷縷青煙,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久久沒有合眼。
毡簾外腳步輕響。
畢娑捧著一支燭臺進屋,看清榻上情景,瞪大了眼睛。
曇摩羅伽抬眸,和他對視,神情坦然,眸光帶著威壓。
畢娑連忙轉過身去。
曇摩羅伽輕輕松開瑤英,給她蓋好被子,下榻,扯起袈裟披在身上,走出內室。
畢娑跟上他,小聲說:“半個時辰前,輕騎在城外大道上發現一整支商隊被害……沒有活口……”
“這是第幾支商隊?”
“是第三支了,每支被害的商隊都是人畜不留,傷口是一樣的,應該是同一種兵器,還有可能是一把兵器。”
畢娑語氣沉重:“王,現在已經有傳言……說兇手是攝政王蘇丹古。”
氣氛陡然變得凝重。
曇摩羅伽回頭,毡簾輕晃,瑤英睡在他榻上,蜷縮成一團,側臉線條柔和,仿佛有淡淡的暈光。
“請衛國公過來。”
他看著瑤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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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娑面露詫異之色,拿了銅符出去。
曇摩羅伽走到榻邊,俯身,伸手撥開瑤英的長發,指腹輕輕按揉穴道,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呢喃,睡得更沉了。
他凝視著她,手指貪婪地在她頸側流連。
半個時辰後,院外火把亮光搖晃,腳步聲由遠及近。
曇摩羅伽站起身,走了出去。
畢娑推開門,示意李仲虔進屋。
李仲虔半夜被請來,眉頭緊皺,一臉焦急,踏進屋便問:“是不是明月奴出了什麼事?”
燭火微晃,一道身影從黑暗中踱出,一身寬大的袈裟,輪廓鮮明,眉目如畫。
李仲虔一愣,眼皮跳了跳:“蘇丹古呢?”
曇摩羅伽抬眸,一瞬間,周身氣勢暴漲,勢如淵渟嶽峙,碧眸幽光閃爍。
“我就是蘇丹古。”
他一字字道。
李仲虔鳳眼微微張大,反應過來,頓時一股狂怒湧了上來,身影暴起,蒲扇似的大手緊握成拳,狠狠砸向曇摩羅伽。
“厚顏無恥!”
他怒吼:“你是個僧人,既然不能還俗,就不該碰明月奴一根頭發!”
“你把她當什麼了?想金屋藏嬌,讓她一輩子見不得人,被世人恥笑勾引和尚,和一個和尚偷情?”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硬生生受了李仲虔的拳頭。
李仲虔想到這些天自己被他騙得團團轉,還默許瑤英和他相處,怒火更盛,眦裂發指,手上力道又重了幾分,拳頭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
曇摩羅伽仍然紋絲不動,哪怕嘴角溢出血色,也沒哼一聲。
李仲虔又氣又恨,胸膛劇烈起伏,停了手,冷笑:“明月奴在哪裡?我這就帶她走。”
像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的曇摩羅伽忽然抬手,擋住他的去路。
李仲虔鳳眼一挑,回頭看他,面色陰沉如水。
“怎麼,不放人?”
曇摩羅伽抬起頭,目光清冷,“她累了,讓她再好好睡一會。”
李仲虔怔住了。
……
第二天早上,瑤英是被親兵吵醒的。
“公主,高昌送來的急信!”
瑤英從夢中驚醒,爬起身,一雙堅實的胳膊靠過來,扶住她,幫她挽起長發。
“法師?”
瑤英呆了一呆。
曇摩羅伽嗯一聲,端了杯茶送到她唇邊,喂她喝水:“李仲虔來了,在外面等著。”
阿兄來了?
瑤英趕緊起身洗漱,出去見李仲虔,突然清醒過來,道:“法師,你別出去,我阿兄會看到你。”
曇摩羅伽扶著她的胳膊,“沒事,我現在是攝政王。”
瑤英松口氣,到了外面廳堂,李仲虔迎了上來,道:“達摩讓人送來的急信,加茲國拒絕遣返流落當地的漢人,楊遷大怒,要帶兵攻打加茲國。”
戰亂年間,很多漢人和曾依附中原的胡族部落被迫流亡,西州兵平定西域後,瑤英以金銀贖買避難各地的漢人和胡族。加茲國拒絕她的贖買,強迫流亡的百姓服兵役,驅使手無寸鐵、完全沒有訓練過的農奴上戰場,還截殺抄掠來往於馬魯國的商隊,消息傳回來,楊遷怒不可遏。
瑤英皺眉道:“加茲國隻是個小部落,怎麼敢阻遏通商?”
李仲虔道:“財帛動人心,我們才剛剛打完仗,沒人把我們放在眼裡。”
西域亂了這麼多年,沒人相信西州兵能夠平定西域,中原魏朝太遙遠了,西邊的部落小國眼光短淺,隻看一時利益,沒把西軍詔令當回事。
瑤英沉吟片刻,道:“要肅清西邊商道,西軍必須要打一場大勝仗。”
現在西域以東,河隴一帶已經連通,她接下來的目標是打通西邊商路,所以才會和曼達公主合作,讓商隊扎根馬魯國,馬魯國正處在商道的關卡上。
李仲虔點頭:“正好使團要啟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
瑤英怔了怔,下意識抬起頭看向曇摩羅伽的方向,他站在她右手邊,剛才一直沒吭聲,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知道他沒走。
“阿兄,我和蘇將軍說幾句話。”
她輕聲道,語氣有撒嬌的意味。
李仲虔知道她看不見,冷冷地瞥曇摩羅伽一眼,轉身出去。
“公主先回高昌罷。”
等李仲虔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曇摩羅伽道。
瑤英眉心緊皺:“法師,你的傷……”
“有公主相陪,這些天我的傷勢好很多了。”曇摩羅伽語氣平穩,“蒙達提婆和天竺醫官會留下照看我,公主陪了我這麼久,該回去了。”
瑤英心裡噗通亂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曇摩羅伽低頭,嘴角輕輕扯起,對著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目光一直凝定在她臉上。
“王庭最近有些異動,我要處理政務,無暇顧及公主。最近城中有人煽動平民仇視漢人,使團不能在王庭久留,衛國公必須趕回去,公主和商隊也不宜久留,先隨他一起離開更安全,我會給公主寫信。”
“公主不需要一直陪著我。”
聽他語氣和平時一樣,並沒有和自己訣別的意思,瑤英舒口氣,想了想,道:“我離開幾天,解決了加茲國的事就回來。”
“好。”
他道,聲音裡難得的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清淡灑脫。
瑤英沒有收拾行李,既然不久後就能回來,沒必要收拾,她召集親兵,叮囑一番,留下幾個心腹,讓人請來畢娑。
“我要回一趟高昌,過些時候回來。”
畢娑嗯一聲,聲音流露出幾分驚訝。
瑤英看著眼前的黑影,說:“如果法師這邊有什麼事,一定要及時給我報信,我會每隔一天讓金將軍回來一趟。”
畢娑應下,道:“公主放心去高昌吧,託公主的福,蒙達提婆法師才會一直幫王搜尋藥方,這些天我看王好多了。如果有事,我一定會知會公主。”
瑤英還是不放心,又把緣覺叫過來叮囑了一通。
驛館一場大火,使團成員心有餘悸,很快準備好啟程。李仲虔帶領使團先出城,瑤英隨後跟上,兩撥人分開走。
走之前,瑤英拉住曇摩羅伽,囑咐他按時吃藥,別累著了,敷藥的時候如果難受一定要叫人。
“千萬別運功……遇到急事,讓畢娑和巴米爾去處理,法師,你要好好養傷。”
她說著說著,心中不舍,笑了笑。
“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擔心。”
曇摩羅伽一一應了,為瑤英戴上聯珠帷帽,扶她上馬,自己隨後上了一匹馬,罩了面巾在臉上,遙遙綴在她後面,送她出城。
陰雲低垂,車隊駛出長街,北風呼嘯而過,吹在臉上,涼意入骨。
有人在道旁為友人送行,琵琶聲高亢悲戚,蕭瑟沉鬱,被獵獵長風吹散,穿過層雲,在半空徘徊繚繞,直如杜鵑啼血,說不盡的悲涼悽冷。
瑤英扯緊韁繩停下,明明什麼都看不見,還是抬頭遙望聖城方向。
風吹起帷帽飄帶,臉龐忽然一涼。
她抬起手,掌心凝聚起點點冰涼,有什麼東西融化在指間。
親兵在一旁道:“公主,落雪了。”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叫來送行的緣覺,小聲吩咐:“我不放心……法師若有事,你一定要給我報信。還有,蒙達提婆他們每天說了什麼,法師換了什麼藥,你也要一五一十寫信告訴我。”
緣覺點頭如搗蒜:“知道了,公主,我一定會給您報信!”
雪落紛紛,天色愈發暗沉,親兵怕天黑之前趕不到驛舍,過來催促,緣覺也提醒瑤英別耽擱了行程,她裹緊披風,輕輕夾一下馬腹,在親兵的簇擁中撥馬轉身。
狂風肆虐,層層陰雲怒吼著翻卷湧動,荒原一望無際,漫天雪花飄灑,在曠野中蜿蜒的長道一直綿延至天際處,車隊行走其間,漸漸被風雪吞沒。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高處,目送車隊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雪花落滿他的肩頭。
天色暗沉下來。
他一動沒動,成了一座雪人。
……
“王。”
許久後,畢娑騎馬找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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