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眉頭皺得更緊,半天說不出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大半個月前就是如此了。”
李仲虔呆住,滿面震驚。
他居然瞞了這麼多天,瞞得這麼嚴實!他們都不知道曇摩羅伽已經開始嘔血,還以為他可以再支撐一段時間!
曇摩羅伽迎著他驚詫的視線,眸光沉靜淡然。
這一次強行服用大量丹藥,如同飲鸩止渴,從守城的時候開始,他就時不時氣血攻心,他不想讓瑤英成天擔驚受怕,沒有告訴她。如果這是最後一段時日,他希望留給她的都是快樂的記憶。
“衛國公,我已經安排好所有事情,醫者他們馬上就能返回聖城,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如果有什麼意外……”
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道:“我希望那個時候,衛國公能陪在公主身邊,最好能馬上帶她回中原。”
他想活下去,但是該安排的事情還是要安排好,詔令已經頒布下去,王位可以由其他人繼任,王庭短時間內不會再生動亂,畢娑和莫毗多會按照他的詔令推行改革,諸部承諾會效忠於王後……他唯獨放心不下瑤英,即使諸事都妥帖了,依然無法安心。
李仲虔怔了怔,明白過來,深受震動。
曇摩羅伽這是在交代後事。大戰過後,他還俗,舉辦大典,請婚,送瑤英王後的冠冕——因為怕來不及,所以每一件事都提前籌劃好了,等安穩下來,一氣做完。
難怪瑤英會喜歡這個和尚。
李仲虔沉吟半晌,神色變得凝重,嘆口氣,頷首。
說的也是,萬一和尚出了什麼意外,他得盡快帶瑤英離開這個傷心地。
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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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派心腹部屬先帶一部分兵馬回高昌,自己留了下來,瑤英問起,他推說那幾個叛亂的殘部隻有幾百人,自己不必親自去,搪塞了過去。
各部和各地駐兵前後腳離開聖城,百姓和禁衛軍一起清理出幾條長街,開始修建房屋。精明的商人趕著裝滿木料、糧食、布匹的大車趕來聖城,官員在城外劃出一片地方,讓商人和百姓自由交易貨物,按曇摩羅伽的吩咐,不收取任何賦稅,各地商人聽說以後,紛至沓來。
商道上駝鈴陣陣,人流如織,琵琶樂曲聲盤旋回蕩,即使是雪天,城外那片臨時搭建的市坊也人頭攢動,商人們的貨攤鱗次栉比。
城裡城外,每天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期間,瑤英天天打發人去迎還在路上的蒙達提婆幾人,曇摩羅伽這一次吃了太多丹藥,隨時可能倒下,在他面前,她表現得好像沒有這件事一樣,其實日夜懸心,會突然間覺得心慌意亂,隔一會兒就要派人去看看他才能放心。
曇摩羅伽卻像沒事人一樣,每天忙完了事就陪她去市坊闲逛。
這一次他不再是坐在馬車裡等她,而是和她一起走進熙熙攘攘的市坊。他現在不穿僧服,出門時一身王庭兒郎的窄袖錦袍,戴頭巾,佩長劍,看去英武不凡,百姓們認出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朝他合十拜禮,虔誠恭敬。
一天,兩人乘坐的馬車從市坊出來,人群中一個大膽的婦人高聲問:“王和王後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這一聲傳出,人群沉寂了片刻,接著,男女老少笑著擠上前,詢問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
“王和王後天造地設,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緣分!”
“我們都想給王送禮!”
“王不要太節儉,婚禮一定要辦得盛大……”
瑤英聽著車簾外一聲一聲的呼喊,抬頭看向曇摩羅伽。
他唇角輕輕翹起,低頭親她發頂。
不久後,親兵來報,醫者、蒙達提婆和其他地方趕來的名醫齊至聖城。
瑤英剛接到消息,立刻讓畢娑和莫毗多接管王庭的政務軍務,兩人恭敬應了。
蒙達提婆第三次來到聖城,看到昔日壯麗的王宮成為一片廢墟,唏噓不已。眾人在長階下匆匆寒暄幾句,入殿為曇摩羅伽診脈。
瑤英坐在一邊,神情緊張,雙眸一眨不眨,留心觀察他們臉上的表情。
醫者先探了脈象,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蒙達提婆上前,也皺了皺眉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幾位醫者依次診過脈,退到外間去小聲討論。
瑤英心裡焦灼,忍不住直起身朝殿外張望,手背上忽然一熱。
曇摩羅伽握住她的手,日光從窗格子裡漫進來,他深秀的眉眼間氤氲著淡淡的金輝,唇邊微微含笑。
“明月奴,別怕,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了。”
醫者都趕過來了,他無法再隱瞞她。
他端坐在淡金色光線中,如一尊超脫塵世的佛。
瑤英的平靜從容霎時被擊潰,心口想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厲害。
多日來刻意不去想、不去提、不去問,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
“不許說這樣的話,你還沒陪我回中原呢,我想帶你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她強撐著微笑,眼圈卻慢慢紅了。
曇摩羅伽摟她入懷,額頭抵著她的,抬手拂去她眼睫閃出來的淚花,微微嘆息一聲。
他不想讓她傷心難過,想讓她歡笑,想陪她看花開花落。
如若不能,就讓她早些忘了他,等她白發蒼蒼時,兒孫滿堂,一生喜樂,偶爾想起他,記起他的名字,便足夠了。
毡簾輕輕搖晃,醫者躬身入殿,看到兩人,嘆口氣,臉上掠過一絲不忍。
曇摩羅伽放開瑤英,袍袖輕揚:“如實說吧。”
醫者回過神,道:“王,我們商討過了,王的脈象著實古怪,王以前從未有過這種虛浮的脈象,可能是因為王這一次強行服用了太多丹藥所致,所以脈象和以往的不一樣,現在王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承受功法,如果不散功,十日後,必定爆體而亡。”
瑤英臉色蒼白。
她早就猜到醫者會這麼說,曇摩羅伽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才能撐到現在……但真的親耳聽醫者說出期限,還是腦子裡嗡的一聲,痛楚湧了上來。
“散功以後呢?”
她的聲音輕輕發顫。
醫者搖搖頭:“散功……兇多吉少。”
散功,可能當時就承受不住,不散功,十天以後必死無疑。
殿中火盆燒得明豔,瑤英卻覺得冷,一股涼意從心底最深處竄起,四肢百骸全都像浸在冰水裡,她的心沉了下去,越沉越深。
內殿安靜下來,唯有炭火燃燒的畢剝聲。
曇摩羅伽揮揮手,示意醫者出去,抬起瑤英的下巴,“我決定散功,等我出關。”
他說不出什麼甜言蜜語,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他隻有這一句話。
等我。
我想活著。
第185章 生死(修)
朔風呼號,大雪飛揚。
曇摩羅伽散功的地方選在佛寺刑堂,他幼時被拘禁的地方。
寺中僧兵悉數趕到,長刀凜凜,在新任寺主的帶領下將刑堂裡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
李仲虔皺眉:“為什麼要這麼多人守著刑堂?”
寺主嘆了口氣,道:“是王下令讓我們來的。上次王趕回聖城時,和賽桑耳將軍走火入魔大開殺戒前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文昭公主趕到,王不能堅持到今天……如果王也失控了,我們得把王困在寺中,所以王選在刑堂散功。”
畢娑在一旁說:“衛國公放心,若真的發生那樣的事,這些僧兵隻是困住王,不會傷了王。”
波羅留支留給他的那把刀,早就在上次守衛聖城的大戰中砍翻了刃,他和緣覺注定無法遵守師尊的囑託,無論曇摩羅伽傷不傷人,他們都不可能對他下手。
醫者也都來了,候在刑堂外,天竺醫官還在不斷查閱典籍,希望能找到更多關於天竺秘法的記載,以便從中找出緩解的藥方。
當年賽桑耳將軍發狂殺人,王宮將相關記載全部焚毀。這一次王宮成了廢墟,重建殿宇時,瑤英命工匠先去庫房搜尋收藏的古籍,請來城中所有懂梵文的僧人、商人,讓他們幫醫官一起翻找可能有用的典籍經卷。
她想去刑堂陪著曇摩羅伽,他搖搖頭,讓她在外面等著:“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會傷了你。”
緣覺跟進去守著,畢娑在外面看著瑤英。
曇摩羅伽以前幾次散功,瑤英都陪在他身邊,但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如此煎熬,隻要一靜下來,她就想衝進刑堂。
其他人不清楚,唯有她一個人知道——在書中,曇摩羅伽的壽數到了。
她告訴自己,她救下李仲虔,救下謝滿願,救下楊遷和那些忠肝義膽、豪情萬丈的世家子弟,在亂世中救下無數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百姓,那曇摩羅伽的命運應該也早就改寫了。
但是事有意外……
瑤英惶惶不安,心髒被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攪弄,刀割劍剜,渾身冰涼,她取下腕上的佛珠,跪在石窟中,默念曇摩羅伽教她的佛經。
他信這些,那她就請求他的信仰可以保佑他,讓他平安度過這一劫。
黃金佛像莊嚴沉靜,默默佇立,無言地俯視著她。
刑堂外,眾僧齊聚大殿,吟唱祝禱經文,王寺前殿長廊、廣場、寺廟外的長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各地趕來的百姓跪在雪地裡,男女老少虔誠地叩首拜禮,為他們的王祈福,唯有在亂世之中求生的他們才懂得一位心系蒼生百姓的仁君有多麼難得。
日後史書記載,亂世也不過是區區幾個字眼,到他們頭上,是數萬萬人實實在在的一生。
他們有的錦衣華服,有的衣衫褴褸,有的紅發褐眼,有的黑發黑眼,有的雪膚碧眼,不同語言的祝禱聲在凜冽的寒風中不斷重復著,如遍布王庭的一道道涓涓細流,跨越崇山峻嶺,匯聚成汪洋大海,帶著一往無前的恢弘氣勢,直衝雲霄,撼天動地。
……
曇摩羅伽聽不見佛寺外的祝禱聲。
他散盡功力,全身上下肌肉憤張,血肉一寸寸絞痛,就像有人拿了把刀,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血肉,經文裡說的種種入地獄的酷刑,千刀萬剐,油煎火燒,莫過如此。
疼。
很疼。
疼得他劇烈顫抖。
皮開肉綻,摧心剖肝,深可見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當頭劈下,血肉一層層褪盡,露出雪白骨骸,疼得鑽心蝕骨。
從皮肉到五髒六腑,到骨頭縫,沒有哪一處不疼。
他清醒地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識卻漸漸模糊,魂魄從血肉模糊的身體中抽離,飄飄蕩蕩。
忽然,一道力量拉著他不停下墜,越墜越深,他湮沒在茫茫無邊的黑暗和幽冷中,種種可怖景象逼入眼簾,七重鐵城,七層鐵網,橫直都有一萬幾千裡,四面牆壁或是燒得熾紅的鐵壁,或是寒光閃閃的刀山,鐵火如雨落下,罪人化為灰燼,刀輪旋轉,罪人開膛破肚,血肉狼藉。
一座座刀山劍林樹立,長刀劍刃翻轉落下,罪人手腳分離,肉皮糜爛,數萬枝鐵箭齊發,直接穿透罪人的身體,把他們釘在熾熱的鐵壁上,有罪人哭嚎著想要逃離,周圍是無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燒,將他們拘禁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獄。
燒紅的鐵床上,罪人戴著镣銬,痛不欲生,還要被鐵釘穿透胸背。快要融化的蠟塊上,罪人的雙腳隨著蠟塊慢慢焦化溶解,屍骨不存。
夜叉羅剎手持火燒的鐵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腦袋,擊穿罪人的腸肚。
一片悽慘的慘叫呼號聲。
這是他的歸處。
無盡痛苦,無盡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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