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詔令,打算帶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極力勸阻朕,那時,朕便清楚,朕必須走上爭霸之路,否則就會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經加入逐鹿之局,就沒了退路。
置身動蕩洪流之中,尊貴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當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訊時,面對魏軍的慘敗,他必須聯姻世家。
李瑤英也會被部下裹挾逼迫著做出抉擇,權勢之下,沒有例外。
“你不過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們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豐滿,再利用你對抗朝廷。”李德和瑤英對視,“你是個禍患,西軍不能由一人執掌,西域地廣人稀,依靠當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證西域不再出大的動亂。”
瑤英一針見血地道:“西域現在需要的是安穩,是休養生息,讓百姓吃飽穿暖。你所謂的辦法,無非是以利益引誘世家爭權,你就能高枕無憂。世家爭權,對局勢無益!”
“安穩?”李德譏笑,“大郎對你有覬覦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穩?”
他停頓下來。
“再者,你要嫁給曇摩王——王庭確實和我們有盟約,現在他們和我們相安無事,再過幾年呢?你能確保王庭對西域沒有吞並之心?等你嫁給曇摩王,和他生兒育女,你們的孩子擁有高貴的血統,他一聲令下,西軍是聽他的,還是聽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幾聲,“我從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隻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證,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入城時,你真的沒有一點野心?你不想讓你的孩子接掌西軍和你控制的商路?你當了王庭的王後,還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經擴張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斷膨脹的,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
瑤英望著李德,神色嘲諷,眸光仍舊清亮。
“聖上說得不錯,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聖賢,能真正做到沒有一點私心的人舉世無雙,我隻是個凡人。”
她抬起頭,望著殿外被火光燒紅的夜空。
“聖人有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不敢稱兼濟,落魄的時候,我滿心想著的是怎麼和阿兄活下去,擺脫掣肘、能夠自保後,看到相同處境的人,我會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拉他們一把。”
“西域紛亂已久,戰亂不斷,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納入其中,不是為了不停擴張下去,而是讓他們利益與共,有了顧慮,以後誰挑起戰事,不必西軍出兵,戰火就能平息。當然,這也是我為自己備下的一條後路,狡兔三窟,我在聖上的打壓下長大,習慣未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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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唇角勾起,“我送戰死的西軍將士回京,百姓的歡呼是給他們的,不是給我。不論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還是可以統帥西軍的都督,我的野心隻有一個,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屬信任我,那我當盡其所能,讓亂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穩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廝殺聲和燃燒聲,堂內是瑤英從容不迫的說話聲,語調輕柔,好似闲話家常。
李德沉默地審視著瑤英,半晌後,一笑,“可惜。”
瑤英的目光太過坦蕩,他覺得她說的是真心話。
可惜,他是個皇帝,目光必須放得長遠,她是李玄貞的弱點,身系各方勢力,他必須為兒子掃清障礙。
腳步聲凌亂,一個滿身是血的禁軍衝進佛堂:“聖上,李仲虔衝進來了!”
幾個禁衛立即圍住瑤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階前。
長風灌滿回廊,風聲颯颯,那道身著銀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帶著隨從殺入庭中,禁軍彎弓放箭,他戴了頭盔躲避弓箭,閃躲騰挪,一刀揮出,禁軍倒下一大片。
禁軍不慌不忙,排成隊列,繼續射箭,其他人輪番飛撲上前,一擊不中,凌空翻轉,另一撥人出掌補上,消耗李仲虔的體力。他漸漸力竭,氣喘籲籲,禁衛軍見狀,換上長.槍陣,槍.林罩下,李仲虔力不從心,染血的長袍被挑開,一支長.槍插入他的腹部,鮮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長.槍,繼續搏殺,頂開層層圍上來的禁軍,一步一步,踏著血路走上石階。
李德負手而立,俯視著他垂死掙扎。
李仲虔滿臉是血,鳳眸怒瞪,接著往前,哐當一聲,他手中的長刀被人挑開,跌落在地,幾支羽箭插進他的後背,一蓬鮮血飛灑。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雙眸定定地凝視著瑤英。
禁衛軍揮動長.槍,扎向他的雙腿。
噗通一聲,他跪倒在長階上,看著瑤英,手腳並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著他。
瑤英渾身戰慄,猛地撞開看守自己的人,衝到李仲虔身邊。
他趴在她腳下,顫巍巍地伸出皮開肉綻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軍。
禁軍走上前,手上長刀斬下,利刃割開李仲虔的後頸,血流如注。
眼看禁軍要痛下殺手,瑤英擋在李仲虔面前,抬起頭,眸中燃燒著淚光和洶湧的恨意,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李德,你敢傷我阿兄性命,最好連我一起殺了,否則,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為我阿兄報仇雪恨!”
李德垂眸,蒼老的臉在夜風中微微抽動。
“你是西軍都督,朕不能這麼殺你……”
他抬頭仰望夜空,話鋒陡然一轉:“不殺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過是暫時聽話而已,隻有殺了你們,大郎才能順利即位。”
瑤英瞳孔一縮,心念電轉,目光飛快地轉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臉上掠過驚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幾分溫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殺你,所以敢來冒險。七娘,你是聰明人,沒有做錯。不過你低估了一個父親的決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為所有謀略在他面前都不堪一擊。
他當年優柔寡斷,鑄下苦果,今天他親手了結一切,不留後患。
瑤英不禁搖頭,“不可能!”
她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禁軍抬著一面面精鐵打造的長板衝進庭院,很快把四面長廊全都封了起來,院牆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裡,進退不得。
李德望著黑壓壓的禁軍,道:“西軍沒來也好,都是年輕有為的郎君,日後為國徵戰,當馬革裹屍,而不是陪我們葬身此處。”
瑤英齒間溢出血氣,“原來真正想要同歸於盡的人,是聖上。”
李德頷首:“朕了解李仲虔,因為朕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為了大郎,朕必須除掉你們兄妹,為了你,他一定會回來殺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貞也想殺他,攻克南楚後,李玄貞已經在暗中籌謀,他知道會有這一天,不畏懼死亡的到來,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與其等李玄貞弑父弑君,不如他替兒子動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瑤英、南楚餘孽、朝中心向謝家的大臣一並解決。
瑤英聲音發顫:“西軍還在京中!”
李德從容地道:“今夜過去,西軍找不到證據,王庭也無話可說,曇摩王再足智多謀,不能起死回生。北戎投降時,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虜回京,把他們安置在京中,還有南楚餘孽……七娘,大理寺很快會查出,宴席上和你說話的南楚降臣是幕後主使,他們和北戎人勾結,想要復國,所以設下埋伏。今晚來救你的人就包括他們,這幾年你和杜思南來往密切,朕都看在眼裡,他是個人才,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他就是幫你聯絡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禍首是北戎人和南楚餘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曇摩王有什麼理由為難大魏?”
腦海裡一道雪亮電光閃過,瑤英瞬間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李德之所以不當眾揭出她的身世,就是為了今天,等他們全部葬身佛堂,沒有人會懷疑李德陷害南楚,南楚降臣也是他安排的,他們一定會指認她因為血緣暗地裡幫助南楚,想要合謀弑君!杜思南那裡多半能找出她和南楚聯合的證據。加之李仲虔曾有弑君之舉,他出現在這裡,就是最好的罪證。
一個皇帝的性命,足以讓一切疑點顯得蒼白無力,誰能相信李德瘋狂如斯,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來設下圈套?
悶雷滾滾,夜風變得寒涼。
瑤英閉目了片刻:“我何德何能,聖上為了除掉我,竟然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李德搖搖頭,“這筆買賣很合算。”
用他的血給李玄貞鋪路,李玄貞再無掣肘,王庭、西軍那邊也都有了應對之法。西軍群龍無首,正是朝廷下手的時機,按照他的安排,河西世家必定會因為尚主內讧。南楚餘孽行刺,失了道義,南楚世家無力再抗衡朝廷,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迎來真正的天下一統。
李玄貞還不用背上弑父弑君的罵名。
瑤英咬牙,忽然道:“那李玄貞呢,他怎麼擺脫嫌疑?”
李德道:“他不在京中,東宮所有人馬遠離長安,朕做了周全的準備,事後會有大臣妥善處理。七娘,明天所有人就會知道,是你邀請朕來佛寺探望謝皇後。”
瑤英盯著他現出幾分渾濁的眼睛:“楊遷他們不會懷疑我。”
李德掃她一眼,抬手揮了揮,“加上這個呢?”
轟的一聲,靜夜裡遽然傳來一陣爆響,恍如晴天霹靂,屋瓦震顫,灰塵簌簌掉落。
爆響過後,又是一聲,這次是其他方向,爆響的地方火光衝天。
瑤英心驚肉跳,驚呆片刻,回過神來,冷汗涔涔。
“霹靂劍,火彈,天下皆知。”李德淡淡地說,“這是西軍的秘密武器,由你掌握丹方,你和王庭軍隊共同抵御北戎時,也沒有透露丹方,所有埋設火彈的人都是西軍精銳。七娘,今晚整座離宮會被這種火彈夷為平地,試問這天底下,除了你和西軍,還有誰能掌握這麼多火彈?”
瑤英淡漠地一笑,“你竊取了丹方,早就埋設好火彈,隻等我阿兄回京……今晚過去,西軍為了撇清嫌疑,必須和我劃清界限。”
沒有人能證明她的清白。
人走茶涼,她死在這裡,西軍最先想到的事情肯定是推舉一位新的都督,李德必然留了後手,讓西軍無暇徹查離宮之事。他們都查不了,王庭更沒辦法多管。
李德遙望長安的方向,抬起手,示意禁衛軍點燃火彈。
隻需要一瞬間,這座佛殿就會被整個掀翻,庭院裡的人,一個都逃不掉,包括他自己。
這是他給自己掘好的墳墓。
……
“等等!”
千鈞一發之際,瑤英掙脫開繩索,拂去眼角的淚花,攔住李德,臉上的懼怕之色蕩然無存。
李德擰眉。
瑤英拿出一枚銅哨吹響,燃燒聲中,哨音尖銳刺耳。
哗啦幾聲翅膀煽動響,黑暗中,一隻龐然大物掠過庭院上空,忽然俯衝而下,尖利的鳥抓直直抓向禁軍的眼睛,霎時,人仰馬翻,禁軍或舉刀劈砍,或抱頭躲閃,亂成一團。
與此同時,牆外一陣禁軍倒地的聲響,長刀落地聲接連響起,喊殺聲過後,一道道人影攀上牆頭,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
李德眉頭緊皺,做出一個手勢,不管出了什麼變故,隻要他們都死在這裡,一切塵埃落定。
“聖上!”瑤英叫住他,“你看。”
她手指了一個方向,李德看了過去,倏然一驚。
院牆上,一人手持長刀,和埋伏在暗影處的弓手搏殺,劍眉鳳眸,身影高大。
怎麼又多出一個李仲虔?
李德想到一個可能,身體劇烈顫抖,推開攙扶自己的禁軍,衝下石階,抬起倒在階前的那個人,一把掀掉盔帽,胡亂抹去他臉上的血跡。
長發散開,火光映亮一張冷峻的面孔。
李德一時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僵住,兩頰漸漸泛起不自然的紅,喉嚨裡哼哧作響,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汙血。
煞費苦心為他籌謀,他居然來為李瑤英送死!
他就這麼恨自己?寧願破壞自己的計劃,也要和自己作對?
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剎那間,李德心如死灰,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胸前衣襟被染紅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效忠於李德,知道今天會死在離宮,無所畏懼,可是太子出現在這裡,誰還敢去引爆雷彈?
啪的一聲,剛才動手傷了李玄貞的禁軍撒開長刀,跪地叩首。
李德臉色鐵青,青中隱隱泛白,瞳孔收縮,幾欲暴眶而出,抓起地上的長刀,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一刀朝瑤英斬下。
他昔日也是帶病作戰的武將,雖則這幾年疾病纏身,但底子還在,這一刀帶著萬鈞力道,無可抵擋。
院牆上的李仲虔解決了幾個禁軍,餘光掃到階前的變故,鳳眸大睜,隔著整整一個院子,他根本無力施救!
長刀落下,腥風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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