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被偷出來的聖旨沒了,官也丟了,還惹上了大理寺。
如今晏長陵連同嶽梁,要反過來報復他朱家了。
而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被誰蒙頭綁去拷問了兩日,如今也有了答案,從聲音和年紀上看,應該是晏長陵的那位剛進門不久的少夫人。
至於自己是如何敗露的,就不得而知。
趙缜沒等多久,晏長陵走了進來,屏退了獄卒,身邊隻留下了周清光,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牢門外。
同嶽梁打了一架,那身衣裳到底不能穿了,遂換上了指揮使的飛魚服,底下的撒拽隨著他落座的動作散開,華麗得耀人眼。
趙缜認識,是由雲錦中的妝花羅,妝花紗,妝花絹制成。
多好的緞子。
他這個人一身的光芒,彷佛生來就站在頂峰,永遠都不會墜入塵埃。
事實也如此,他高高在上,站在了自己無法瞻望的高度。
晏長陵掃了一眼他落在自己身上,略帶呆滯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問道:“趙公子為何要謀反?”
趙缜一愣,莞爾道:“晏兄倒是沒變,還是習慣嚇唬人,我這樣的出身和秉性,晏兄又怎會不清楚,我哪裡有膽子去謀反。”
“你什麼樣的秉性?”晏長陵一聲冷笑:“出賣朋友,卑鄙無恥,賣國求榮?”
趙缜沒有去反駁,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反駁也沒有用,“晏兄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晏長陵見識過他的伶牙俐齒,曾為了替自己爭辯,把對方說得羞憤欲死。
今日他終於要拿著曾護著他的利刃,對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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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長陵不與他多糾纏,“我不怕你不承認,我問你的問題你可以不答,但你應該知道,我晏長陵的脾氣,誰敢算計到我頭上,不會有下場,更不會讓他輕松去死。”
“知道。”趙缜點頭,“我盡量。”
晏長陵問他:“朱侯爺從御書房偷走的那張聖旨,你可有參與?”
趙缜覺得他多少有些不講套路,一上來就問了這麼一個難以讓他回答的話,無奈一笑,“看來晏兄是恨透了我,想要誅我九族啊。”
晏長陵也道:“看來我在你心裡還是太善良了,誅九族?把擋你路,驅趕走你們母子二人的族人都解決了,豈不是如了你願?”
“你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一無是處,但你有一顆孝心。”
趙缜眉心一抽,抿唇笑道:“想不到我在晏兄心中,如此不堪了。”
晏長陵見過他很多面,唯獨這副陰陽怪氣的嘴臉沒見過,看多了惡心,轉過頭攤開了與他道:“聖旨在御書房,即便是皇後來了,當值的奴才也不會離開崗位,皇後說是被自己的奴婢偷出,偷偷送出了宮外,這樣的說辭,騙得了陛下騙不了我。”
“聖旨就擺在桌上,說明陛下當日便會使用,那麼大個東西突然從案上消失,當場的太監不可能發現不了。”晏長陵眸子裡的冷光如同利箭,看向他問道:“偷聖旨的人還有誰?朱侯爺拿了這份聖旨,倘若當真蓋上了兵部尚書的印,是打算用在哪兒?你為何要幫他,是要拿著聖旨,去邊沙將我晏家軍,一並埋進黃沙?你到底圖什麼?”
趙缜聽他一連串問完,趙缜嘆息了一聲,“晏兄問的問題有點多,我隻能擇其中一部分來回答你了。”
“晏家軍的威望太高了。”趙缜看著他,“這一點晏兄心中早就知道,可你不想改,也不想收斂自己的鋒芒,你認為自己問心無愧,能者多勞,你有那個本事還怕旁人來說?待你帶著晏家軍替大酆攻下邊沙後,所有的人都隻會感謝你,你是蓋世英雄,永垂不朽,這麼想確實也不錯,你能完成。可晏兄忽略了,原本十個人幹的活,被你一個人幹完了,還用了他們十分之一不到的財力與時間,你說,你讓那十個人如何活下去,讓他們如何立足?”
晏長陵有片刻的怔愣。
這些話是他在上輩子顛簸流離之時,也從一個將死的忠心下屬那裡聽到過。
原來個個心頭都是如此想的。
啞聲問道:“我觸碰到你的利益了?”
趙缜搖頭,“那倒沒有,晏兄一向對我很是關照。”
“那你為何要背叛?”晏長陵有些失控,眸子乏出紅意,聲音也大了一些,“你們捏造聖旨,讓我宴家軍全都死在邊沙,想讓我晏長陵永遠回不來。”
趙缜對他後面的這些假設,沒有否認,雖不知道計劃具體如何,但知道憑朱國公對宴侯府的恨,那樣的結果,確實很可能發生。
趙缜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怒意,但隻能說一切都是天意,緩緩地道:“家母為了我,隻身一人來了京城,蝸居在方寸之地,從無怨言,也別無所求,六十大壽之時,想要一匹錦緞,做一身新衣,我尚在讀書,一年到頭的開支還得仰仗晏兄,哪裡有錢去買,可我無法拒絕她渴望的目光,我厚著臉皮,去了晏府找晏兄,但晏兄不在,後來沒買上。”
晏長陵一愣,倒確實不知道還有這一件事,“就因為一匹錦?我贈予你的東西還少?值不上一匹錦?再說,我當日不在,你隔日不知道再來找我?”
一匹錦,能讓他攀附長公主,算計長姐在先,後又生出背叛之心,要了他晏家滿門的性命?
“看來,他們是沒告訴你了。”趙缜道:“我上門時,恰好碰到了府上的二夫人,見到是我,她心情很不好,罵我心肝子厚,說我是無底洞,分明是個讀書人卻不知何為尊嚴,她讓小廝把我趕了出去,丟給了我三枚銅板,告誡我,往後不許再來府上,換個地方乞討。”
晏長陵一怔,完全不知這些事。
趙缜繼續道:“二夫人說的沒錯,我與晏兄稱兄道弟久了,便當自己是個人了,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我趙家的家訓,君子不受嗟來之食,我沒有怨恨過誰。”語氣突然一頓,回憶道:“可二夫人,她找到了母親……”
趙缜眼睛一閉,那一幕無論過去多久,他都忘記不了,“她羞辱了母親,把母親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翻出來,指出了哪些是晏兄贈予我的……”
尤記得母親蜷縮在地上,絕望又無助地看著他。
那一日,是她的六十生辰啊。
而晏長陵在他高中之後,卻拿銀子給他買來的那一處院子,除了告訴世人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晏家所賜之外,無疑又是另外一巴掌。
趙缜苦笑,“尚公主與我而言,是一條捷徑,也是我趙家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晏家大娘子,可我無法選擇。”
漫長地安靜之後。
晏長陵張了張嘴,半晌才咬牙道:“可……就算如此,你尚了公主後,為何還要來恨我晏家?”
“我也沒有辦法啊。”趙缜突然道:“誰讓你們晏家人結的梁子太多,長公主也想要你們的命啊,我不配合,她就要與我和離,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那我所努力的一切,不都成泡影了嗎?”
“你竟是如此……”晏長陵愣愣地看著他,頓了一陣,才說出來那幾個字,“蠅營狗苟。”
“蠅營狗苟?”趙缜似乎也被這幾個字刺到了,大聲笑了起來,“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晏兄,你這樣的貴人,怎麼會理解何為窮日子。”
晏長陵曾聽陸隱見說,趙缜此人心思太過於缜密,他行事時多顧忌他一些,小心他記在心上,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時他沒當回事。
如今明白了。
晏長陵怒道:“憑什麼你的貧瘠,還用我的犧牲去換?我欠你了?”
“那我有什麼辦法!”趙缜打斷他,“當你吃不起飯,為了一匹布,讓自己的母親被人羞辱之時,你還有心思為他人考慮嗎?”趙缜依舊在笑,可那笑,又像是在哭,歇斯底裡地吼道:“到了那時,你隻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與你一樣,都爛死在泥潭裡!”
那話如同利刃刺在晏長陵心口。
讓他想到了在邊沙最後的那段日子,看到長姐死在自己懷裡的那一刻,他確實也有過,為何都不去死?
為何他們就應該活在世上。
為何死的人是他的親人,為何不是正在外面那些歡聲笑語的人……
趙缜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繼續道:“晏兄難道不知道?一件小事,他埋在心裡久了,是會生根發芽的。”
侮辱他的是晏家二夫人,他要恨,應該報復她才對,確實不該去害他。
但人就是這樣啊,“即便你沒有對不起我,還曾幫助過我,可我要想害你之時,我會自己告訴自己,你為何生來就能錦衣玉食,隨隨便便一揮手,便夠我們母子倆一個月的口糧,而我卻在泥潭裡掙扎,為了一匹錦,讓自己的母親被人侮辱。”
“從晏大娘子嫁去大啟,我知道你我徹底決裂之後,我便告訴自己,我所受的一切都是你晏長陵所賜,這樣我便能越來越恨你,做起事來,也不再有所顧忌。”
趙缜自嘲一笑,“你就不該來管我啊,我早就說過你那顆爛好心,遲早會被自己害死,你卻覺得你是在行善事,但願這一事過去,能讓你長點記性。”
第50章
牢裡的人都被清了出去,兩人的說話隻有周清光能聽見,自小在軍中長大,能用武力解決的他們從不動嘴,周清光還沒聽過這麼不要臉的言論,好幾回都恨不得上前掐死趙缜。
晏長陵則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嗓音很輕,仿佛很痛,“你就是因為這個,要了長姐的命,要了我的命,我晏家滿門……”
就因為自己的輕狂,最後沒有好下場。
上輩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他,要他家破人亡,原來是自己的出身惹出來的禍端。
那還真是躲不過了。
晏長陵一笑,眼底染了紅意,突然輕飄飄地嘲諷道:“你母親穿不穿錦,關我屁事。”
“我欠你的,還是欠她的?她穿不起,是因為她自己沒那本事,既沒本事,就該認清現實,不該去奢望那一匹錦。”有一句他沒說錯,自己生來錦衣玉食,是比他趙缜好過許多,那又如何?“我晏家能有今日的榮華,乃我晏家祖先憑著雙手,勇氣,甚至舍去性命打拼而來,你羨慕不來,嫉妒不來,你們趙家在上一輩,上上一輩,皆為碌碌而為之輩,而將來……”晏長陵掃了一眼他那副彷佛被生活所逼,而無能為力的模樣,隻覺惡心,道:“起碼在你這一輩,依舊望塵莫及。”
“你不是喜歡與陸隱見相比嗎?”晏長陵勸他別與他比,今日卻道:“你連他一個腳指頭都比不上。”
兩人同樣都有著衣不蔽體的過去,但一個無懼無畏,努力與命運做著鬥爭,一個卻怨天尤命,自卑又自利。
之後晏長陵沒再去看他一眼,起身離開了地牢,臨走前同他道:“你趙缜親身教給我的教訓,我晏長陵記下來。”
趙缜一句話也沒說。
面色慘白。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那番話打擊到了自尊,跌坐在冰涼潮湿的地上,耳邊突然響起了長公主的埋怨聲,“今日要這,明日要那,當自己是誰呢?!一面想要本宮端茶倒水孝敬,一面又問本宮要銀子買緞子,這不是可笑嗎。下賤婦人若是沒了本宮的抬舉,她算個什麼東西,同人提鞋都不配……”
接著又是另外一幕,廊下婢女圍成一團,低聲議論道:“你們看到了沒,今日老夫人置辦的那身新衣?”
“能不瞧見嗎?非得拉著咱們問,好不好看。”一女婢噗嗤一聲笑,“老都老了,還穿什麼緋色,屋裡有銅鏡又不是自個兒沒長眼睛,醜不醜能瞧不出來嗎。”
“村野來的婦人,哪裡知道美醜?真把自己當貴婦了,指不定真認為好看呢,咱就等著吧,到了宴會上,有得熱鬧看了。”
……
“長公主怎麼就看上了驸馬?”
“怎麼就不能看上了?驸馬乃新科狀元,人才又不差,差的是門戶,還有個拿不出手的老娘罷了。”
“我要是驸馬,有這樣的母親早就送回了老宅子藏著不敢見人了,虧得他拿出來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丟人的娘一般,還妄想讓長公主伺候,真是可笑……”
昔日的片段,不斷地浮現在眼前,諷刺聲頻頻入耳,喋喋不休,震耳欲聾。
“別吵了!”趙缜突然怒吼一聲,堵住耳朵,抱著頭,哭出了聲來,“母親啊,你到底還是害死了孩兒……”
晏長陵沒聽到他那一聲,不然犯不著又得惡心。
從地牢出去,一路沉默不語。
周清光快走兩步,同他並肩,偷看了一眼他臉色,自告奮勇,“主子,我去了結他?”
這人真不配活著。
他終於能理解主子為何會突然從邊沙回到京城,這一計謀倘若當真被他們得逞,不隻是晏家軍,邊沙所有的將士,沿途的百姓都得完蛋。
前線兵將的命運一半都掌握在了當權人手裡,這話說的一點都沒錯,遇上敵人不足為懼,拼一拼尚能活下來,就怕被同盟背後戳刀,死得不明不白。
晏長陵面色瞧上去沒什麼精神,淡然道:“讓沈康把證詞整理好,交給陛下,人留著,同國公府的案子一道審。”
先前朱國公盜了聖旨,陛下尚且不知他拿來有何用,多半是看在了皇後與太子的面上,隻罷免了他的官職,並未治他的罪。
如今有了趙缜作證,他想保國公府也保不住了。
從地牢上去,外面已一片漆黑,錦衣衛的侍衛提燈迎上前,替他照著腳下,晏長陵緩緩走向大門,腳步剛跨過門檻,便看到了門外立著的一道身影。
白明霽已等了他半個時辰,怕打擾了他,沒讓人進去稟報,此時見人出來,便轉身立在門口,看著他緩緩走過來。
早上兩人一道出發去了大理寺,一日光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晏長陵有些累,不知從何說起,也不太想開口,想安靜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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