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在那聲音之後,還伴隨著一陣馬蹄聲。
晏長陵詫異地回頭,身後一名侍衛從後方的隊伍裡衝了出來,跑馬到了跟前,勒住韁繩,稟報道:“將軍,江寧有人來了。”
江寧?
晏長陵伸長脖子往後望去,身後的隊伍似乎也聽到了動靜,不用吩咐,主動往兩邊散開。
晏長陵先看到一人。
他認得,嶽梁身邊的小廝,樵風。
他怎麼來了?
晏長陵一愣,還沒明白過來,緊接著視線內又出現了一人,那人從馬匹上翻身而來,站在黃沙底下,仰著頭朝著他的位置看了過來。
風把她身上的長衫吹了起來,裹住了她的身姿,她腳步不動,隻站在那,定定地瞧著他。
隔著黃沙,晏長陵一眼就認出來了,神色僵住,唯有嘴角輕動,下意識喚道:“阿潋?”
周清光也看到了,神色怔住,震驚道:“少夫人怎麼來……”
話還沒說完,身旁晏長陵已調轉馬頭,策馬而去,身後的隊伍,匆匆往兩旁推開,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白明霽看著遠處的馬匹,卷裹著黃沙裡,奔騰起來,最後立在她三丈之內,馬背上的人像是痴呆了一般,俯瞰著她。
她走得慢,一路上不敢停歇,生怕錯過了最後一面。到了這兒,一身的衫袍已經沒法看了,素白的面頰,被日頭曬出了一層紅暈,嘴唇也開了裂,她怕他認不出自己,抬起袖子,找了一塊稍微幹淨的地方,擦了擦臉,再抬手抿了抿頭發。
最後拍了拍袍子上的黃沙,仰起頭來,衝他彎唇一笑,道:“晏長陵,怎麼辦,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
“我努力過了,但發現不行,我做不到……做不到看著你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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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長陵聽到了她的聲音,似乎這才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從馬背上翻滾下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把人摟進了懷裡,鼻尖吻著她的側臉,嗓音低沉而沙啞:“傻子,你怎麼來了。”
第92章
他抱得很緊,白明霽聞到了他身上清冽香氣,混著黃沙的幹燥氣息,如同一劑能治人心的良藥,這段日子的浮躁,終於安穩了下來。
他身上還穿著盔甲,勒得她胸口有些窒息,她沒去推,反而伸手抱得更緊了。
他走的那日,她沒去送他,當時隻覺得難受,不想出去送,後來才知道,她在害怕,是怕見到他在自己眼前離去,那一幕會永遠留在她的腦海裡。
可後來,又才知道,就算不送,曾經他留在自己生命裡的一幕幕,還是會來折磨她,成為永不磨滅的傷痛。
有輕微的黃沙撲在她的面上,白明霽埋頭,感受著他吐在自己頸項上的溫熱呼吸,徹底認命了。
她曾說,他要去送死,她不會陪。
她做不到了。
久久的擁抱,兩人喘不過氣了晏長陵才緩緩地放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略微粗糙的手指,輕輕地去觸碰著她被烈日曬紅的臉頰,問道:“怎麼來的?”
白明霽回答,“騎馬。”
“你趕了這麼遠的路?”晏長陵嗓音低沉,啞得不能再啞。
白明霽點頭,含笑看著他的眼睛,說完了他沒有說完整的後半句,“是啊,趕了這麼遠的路,隻為來見你。”
晏長陵唇角微顫,“不是說好了,好好過嗎。”
她搖頭:“沒你,好不了。”
晏長陵望入她的眼睛,在彼此漫長的一眼裡,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纏綿與痛苦,晏長陵苦澀笑了一聲,低下頭,與她額頭輕輕相抵,“阿潋,你讓我該怎麼辦。”
白明霽心道:能不去嗎。
他離開前的那一晚,她沒有說出來,這一路上,這句話便不斷地在她腦子裡盤旋,她想,等見了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他說,“能不能為了我,不要走。”
可適才她又看到了他身穿盔甲,騎在馬背上的模樣,也看到了他身後正等待著他的成千上萬的將士。那句她想了一路的話,還是沒有機會說出來。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蔓延上來,追了一路,她還是挽救不了他。
眼淚無聲地落下了臉龐,白明霽吸了一口氣,沒讓自己的嗓音顫抖,“你走的時候,我沒能送你,我想,怎麼也要來送你一程,就來了。”
晏長陵的手掌還捧著她的臉,滾燙的眼淚從他的指尖滑下,浸入了指縫中,燙得他手指微顫,一時心痛如絞,整個人都麻木了一般,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唯有臉頰緊緊與她相貼。
眼眶中的水霧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同她的淚水相融,晏長陵緊緊地擁著她,恨不得把她揉進骨頭裡,再也不受這分離之苦。
可這裡終究不屬於他們。
他們得回去。
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晏長陵捧著他的臉,淚眼看著她,突然問道:“阿潋,你知道為何我們改變不了這一切嗎。”
白明霽無聲地咽哽著,抬起頭,目光悲痛而茫然。
晏長陵苦澀一笑,告訴了她真相,“因為,我們沒有重生,我們好像回到了前世。”
所以,無論他們如何去努力,縱然過程改變了,結局也不會變。
……
“世間之物,唯有過去不可變,活著之物不會因外界的幹預而死,逝去之物,也不會因施主的到來而復活……”
“望施主早日克服心中所懼,回到自己的位置。”
這一世已過,他無法改變。
他得回去,坦然面對自己應該承擔的一切,去結束這場悲痛的輪回。
他有一樁秘密。
一樁見不得光的秘密。
來世裡他不是戰死的。
後來從邊沙傳入朝堂的傳言,是他被萬箭射死在了城門,可真相除了他自己,無人知道。
阿姐死後,他殺了所有人,自爆身份,自盡在了那道他永遠都走不出去的城門前。
因他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沒了力氣再走回江寧了。
他生來便是一身高貴,自信張揚,眾星捧月,是世人眼裡的楷模,最後變成了那副陰暗頹廢的模樣,別說旁人,連他自己都憎惡。
他不想自己的陰霾,玷汙了曾經的光輝,怕自己髒了晏侯府,更不願意看到眾人眼裡對他的失望。
那曾是他的噩夢,塵封在心底深處,不敢觸碰,不敢去回憶,甚至不去承認,曾經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沒想到,自賤的命閻王不收。
命運給了他一次選擇,讓他回到了前世,見到了一切的根源,也讓他見到了曾發誓來世不願再相見的妻子。
她追他萬裡,到了邊沙,連一句“為了我,留下來”都不忍說出口。
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為了他的生死,默默地受著折磨,他還有什麼不能面對的。
“阿潋,等我。”
這一次,他會活著回去。
回去救她。
一次不夠,那就多試幾次。
白明霽愣愣地看著他。
前世?
他怎麼知道……
可她還不及問,震耳的號角聲突然傳來,蓋過了她所有的疑問。
她緊張地看著前方揚起來的大片黃沙,奔騰而來的馬匹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一般大小,勢不可擋呼嘯而來。
耳朵一瞬失聰了一般,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晏長陵不知何時已松開了她,最後一滴淚映入了她的瞳仁內,“阿潋,等我,哪怕倒是你記不得我了,也要好好地活一世,白頭到老……”
耳畔時而嘈雜,時而安靜,白明霽定定地看著前方,眼前的畫面和聲音斷斷續續。
“晏將軍!”
“送少夫人回去!”她看著他回頭奔向黃沙,看著他舉起銀槍,跳上了馬背,“列陣!”
長凌風翻乘春自有期。
戈戟雲橫,遙擁崢嶸。
他姓晏,名長陵。
字:雲橫。
死於三個月後的一場初雪中。
樵風說,十月邊沙下雪,真是千年難見一回。
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裡捧著那根銀槍,磕頭不起,以求她的原諒,“將軍是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須得死嗎?萬一呢。”白明霽坐在煨著茶壺的火爐子旁,身形比來時消瘦了許多,望了一眼外面飄進來的雪粒子,嘴裡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萬一回不去呢,我該去哪兒找你啊。”
他說這一世是前世,那兩人的結局又是什麼呢?
就是當下了。
生離死別,以至於來世,兩人寧願永不相見。
在那個漫長的深秋,白明霽見證了所有人的結局。
晏長陵的屍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裡的長椅上,懷抱著兩罐子核桃,安詳地走了。
臨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霽的手,說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望蒼天有眼。”
在老夫人和晏長陵的葬禮上,活了兩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寧。
她挺著大肚子,在大啟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寧。
與晏長陵口中描述的一樣,她長得很漂亮,也很溫柔,忍著淚來安慰她,“你叫阿潋對嗎?雲橫沒騙我,你長得很好看。”
她與自己道歉,“對不起。”
也不知是替晏長陵對她說的,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晏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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