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帶路的楊珂芝輕翻眼皮,卻也是許久沒見過她這副儇佻的款兒了,心底又有一股暖意。
經年的知己,原不在甘醴之交上,不因斷絕聯系便失去默契。二人入清軒,相對坐下,昔日翰林千金如今的樂坊老板娘,往宣明珠臉上細看了幾眼。
當場就落了淚。
“當年我罵你重色輕友,都是氣話,我何嘗不知,這些年來樂坊能如此順遂,多虧你暗中照拂?何嘗不知,當初你決心做個甘居後宅的小婦人,是心悅你家驸馬愛到了骨頭縫子裡。”
“姐姐,”宣明珠無奈,“這麼多年不見,見面就給我看金豆子呀?”
眼下已是這般,更不敢告訴她得病之事,否則不知如何哄得好。
楊珂芝搖頭,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著她,“你聽我說完,你我什麼樣的交情,本不在見不見面。這些年,我想你來,又怕你真的過來,真的,你若不來,頂多是沒良心,小日子到底過得美滿。可你今兒一過來,我心裡頭咯噔一下子。
“就知道那姓梅的,對你不行……”說完又兀自啜咽起來。
何為朋友?是一眼能看出你過得好不好,一邊罵得你狗血淋頭,又一邊為你哭到肝腸寸斷的人。
“姐姐從前罵得好,今兒罵得也好。”宣明珠輕聲道。
她可不就是色令智昏,可不就是沒良心麼。
初嫁梅鶴庭時,公主二九年華,翰林才點探花。
她生怕夫君清名受損,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話尚了個日日不著家的公主,非但宜春樂坊不來,京中但凡有約她的酒宴遊獵,通通不參與了。
那些年,她把從前跟著自己城東呼鷹、西樓縱飲的小跟班們的心傷了個遍。
生生活沒了自己。
還矜矜自喜,美其名,本宮浪子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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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甚行不行的,他那個人,是好的。”
隻不過這份好給了天下為公,給了天子黎庶,唯獨沒用在她身上而已。
如今說起這些,也都雲淡風輕。況且這些付出不是梅鶴庭逼著她做的,是她自己樂意。人犯了賤,得認。
要說唯一的遺憾,大抵是梅鶴庭雖沒開口要求過,卻也從沒拒絕過她的改變。
他坦然地享受了她的好處,卻永遠吝嗇一聲“好”。
讓她覺得自己不單賤,而且蠢。
宣明珠輕聳肩頭,宛如孤身跋涉千裡的行人,終於卸下一副背負許久的重擔。
“今天過來,是我想通了一件事,也為向你賠罪。姐姐莫哭。”
她揚頭飲一盞宜春坊秘制的奶酥酒,就著樓下弄弦的月琴聲,咂摸咂摸酒味,忽就笑罵:
“這些年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楊珂芝剜了她一眼,他們兩口子之間的事她不願細說,她便不問。
斂袖又為饞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乳酒,細細瞧她眉間那顆鮮紅魅人的小痣,楊珂芝到底開懷,展顏微笑。
“如今算什麼,回頭浪子再回頭?”
宣明珠明眸皓齒哈哈笑:“當浮一大白!”
二人多年未見,攢了一肚子說不完的話。楊珂芝問及長公主府的小小姐,說今日怎的不曾帶來……正聊著,樓下突然響起一片尖叫聲。
“劉公子,不可,啊!”
宣明珠與楊珂芝對視一眼,後者變色喚了聲“青笠”,飛速推開軒門。
宣明珠跟著出去,憑欄俯瞰,隻見樓下那片蓮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一個慘綠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裡,一動不動。
“作大死的劉蠻子,大清早就壞老娘風水!”
楊珂芝咬牙罵了一句,喝問那些花容失色的姑娘,“他怎麼回事,你們誰惹他了!”
“不是我們,劉公子方才進來,非、非要春蕪姐姐親手喂他酒喝,突然間就渾身抽搐,倒地不動了……”
眾人嘰嘰喳喳,吵得楊珂芝頭疼,轉頭果斷對宣明珠道:“別往下看,沒的髒了你眼。今日我不留客了,叫青笠先送你回府,你既願意出來,往後想聚隨時都可以。”
青笠便是之前出門迎客的爽朗女郎,此時有意擋在宣明珠身側,恐長公主被腌臜氣衝撞了。
宣明珠沒急著走,鳳目輕眯,高聲向下道:
“諸人離他遠些,護院何在,去探此人是否還有鼻息。春蕪何在,看護著她別害怕也別跑了。再找一個不在現場的小倌去報官,餘者不得出入樂坊,互為監督!”
而後轉頭低問楊珂芝:“你認識那人?”
楊珂芝意外地看著宣明珠有條不紊吩囑事項,不認識一樣看她兩眼,負手道:“認得的,是吏部劉侍郎家的公子,總愛到我這坊裡爭風吃醋。”
那護院在底下道了一聲:“他沒氣息了!”周圍伶伎又是一片驚恐低呼。
宣明珠眉頭微鎖,“興化裡的執金吾長是誰?”
楊珂芝倒未見驚慌,隻是被問愣了,下意識回應:“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問九門提督是誰呢。”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
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與梅鶴庭在一起耳濡目染這些年,她行事變得愈發務實講理,謹小慎微。
倘若擱在從前,一個小小執金吾的名字,何勞長公主掛問。
宣明珠氣笑:“不然我直接進宮找陛下陳情,請皇上說句話,替你銷了案子可好?”
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底下死了人,怎麼長公主與老板娘還有心情開起玩笑了?
她不知道此事對於宣明珠來說,還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莫說侍郎之子,便是尚書之子首輔之子,隻要死因與宜春坊無幹,她便能讓此事掀不起半點浪花。
隻不過她不跋扈許多年,一時忘了這條捷徑。
“放心,有我在,耽擱不了樂坊的生意。”
話音方落,坊門外隱隱傳來人聲:“大理寺的人來了!”
乍聽到“大理寺”,宣明珠剎那間耳熟得沒回過神,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麼事……
待眸影低垂,與那走進樂坊的深緋公服男子視線相對。
宣明珠蛾眉輕動。
內心意外的平靜無波。
——她曾聽宮裡積古的老人描述過一種感覺。
一件自己十分熟悉的事,乍從別人口中聽見,會覺得分外陌生;一個分明認得的字,盯著看久了,驀然變得不認識;一張日日相見的臉,也會在某一刻,變得乍然生疏如陌路。
這便是燈下黑、籠中火、局內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跳脫不出無形的藩籬。
直等到燈滅火熄,跳出局外,才知一片身心原還可以這樣輕松。
*
梅鶴庭一進門,目光便被二樓露臺的靚色吸引去。
雪肌玉容的女子,發簪鳳珠釵,身著朱羅裙,居高睥睨,眉間一點鮮紅的朱砂痣,灑淡而靡麗,讓人移不開視線。
迥然不同在家時的淡雅妝扮。
他唇角克制地抿起,定神收回目光,將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取出雪白的方帕墊在手上。
撩袍,屈身,親自檢查倒地之人。
滿室靜寂中,但聽得一道清沉音調:“男子年三十餘,俯臥闔目,無氣息脈搏。有髻,無冠,囟門、百會、雙額、雙眉無異常。舌緊抵上顎,雙手僵蜷。身體不見外傷致命傷。”
他令隨行衙役一一記錄,更進一步的屍體檢復便交由仵作帶回大理寺做。
站起身來,男子漫漠垂著眼皮,用帕子細細揩拭每一根指頭,自手指的根部至指梢,一絲不苟。
他的長睫無情無緒地下斂,比之處理尋常公務的平和,命案當前,周身溢出幾分不可侵犯的冷肅氣。
身後的秩屬都了解梅大人的辦案習慣,少卿不開口,誰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梅鶴庭擦完,倏爾松開手。被團弄褶皺的絲帕便如一片雪瓣,自半空飄轉而落,不偏不倚,蓋在了死者頭上。
他低聲吩咐佥事幾句,自己朝著二樓方向,登上鋪有紅紗的樓梯。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
清冷的聲音與這脂粉之地格格不入,“命案關天的事,豈可兒戲。”
宣明珠淡淡看著他。
梅鶴庭那雙漆黑的瞳裡仿佛淬著冰,加重語氣道:“殿下想見臣,就非得如此做嗎,臣再有幾個時辰便回府了,殿下都等不及?可知妨礙司法,被御史臺得知,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楊珂芝這下聽懂了,匪夷所思,這位驸馬爺相貌生得是真好,就是這腦子,豆腐渣摻了水不成?
宣明珠強忍住才沒露出諷色,“我追隨你而來?若我沒糊塗,我是先你……”
說到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是坊外那輛公主儀制的厭翟車。
輿車的行速比尋常馬車快,她平日又不會來這種消遣場所,所以,他見了她自然以為,是她在家中思念他心切,一聽說坊市有案件發生,思忖大理寺會來人調查,便心急火燎地提前來此守株待兔。
說不得冤枉,因她從前確實幹過類似之事。
那是新婚頭一年,她想為梅鶴庭過一個特別的生辰,便甜蜜地換上頭一天他誇好看的金絲滿繡流仙裙,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
原本想給小夫君一個驚喜。
結果也像今日這般,挨了他一頓數落。
往事回首不堪,哪怕已沒了當初的執念,宣明珠仍覺心裡頭隱隱作痛。
她也曾從滾熱的胸腔子裡,捧出過真心給他。
她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樣,純粹向往過、由衷歡喜過的韶華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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