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沒覺得宣明珠在眾人面前下他面子,有何丟臉之處,畢竟晉朝的公主自立國起,地位尊崇與王孫等同,像昭樂這般好脾氣的反而少見。
唯一讓他有些奇怪的是,往常宣明珠恨不得時時與他相處,今日卻為了朋友之事將他往外推。
就好像在她心中,他的地位還不如她的朋友。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梅鶴庭好笑自己竟也無聊起來,學那等妾侍之流吃起了飛醋。
他收起心猿意馬,正色道:“那件案情我已有眉目,不差這一晚。”
宣明珠不再言語。他喜歡看就看好了,左右無聊的又不是她。
*
轉眼到戌牌時分,小姑娘玩困了,好幾次揉揉惺忪的眼睛,還舍不得丟下手裡的紙花。
“寶鴉乖,明日再玩兒。”
宣明珠柔聲哄道,命婢子鋪衾,自己用素簪子隨手绾起青絲,松松的墜在後頸。而後攏衣欹身在牡丹绉紗引枕上,將寶鴉摟在懷裡輕拍著哄覺。
夢魘之後,寶鴉必要如此方能睡實。
梅鶴庭瞧著燈下不施粉黛的女子側影,纖婉純淨,宛似一枝雨後清綻的梨花。
與白日裡那朵豔火紅蓮是迥然不同的。
好像自打寶鴉出生後,宣明珠便一直是這般恬靜婉然的樣子。寶鴉夜裡常常驚醒,她便整夜不離的摟著小女兒,他便在身後摟著她們娘倆。
那時擠在一張小榻上,誰都睡不實沉,卻難得的溫馨靜好。
後來他調任到大理寺,漸漸忙碌起來,便陪得她們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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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目光暗晦,褪去了外裳,露出袖紋卷草的月白裡衣,輕道:“我來哄寶鴉睡吧。”
宣明珠略一猶豫,點點頭,心想他有這份心也好,將來等她離開了,寶鴉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不過還是先問了小團子一聲:“寶鴉,要爹爹陪你好麼?”
寶鴉半闔著眼呆萌點頭。
阿娘懷裡是甜甜的花香氣,爹爹懷裡是松草味道,她都喜歡哩。
“爹爹給寶鴉講個故事吧。”
接過手來的梅鶴庭一頓,卻是把他難住了。
這位昔年探花通讀聖賢經典,說起憲法律章可以頭頭是道,若論稗戲小說,大抵還不如梅豫。
“阿爹不會講故事。”
“噢。”小姑娘很是大度,“那我給爹爹講一個,我新近聽了個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哩!可精彩!”
郡主休夫?梅鶴庭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下意識轉頭看宣明珠。
宣明珠已闔著眼在一旁的壺門小榻上憩著了。一張薄絲衾隨意搭在身上,露出一雙白皙而修長的小腿,再往下,是十根瑩潤如菱的玉趾,點著鮮紅的丹蔻,燈光之下眩人眼目。
梅鶴庭目光幽湛,斂回視線,耐心聽著耳邊咿咿呀呀的說書聲。
寶鴉沒有講幾句,便上下眼皮打架,自己把自己給哄睡著了。梅鶴庭輕輕拂開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發,回頭凝望。
母女倆倒是一模一樣的睡相。
他為女兒蓋好被子,輕手輕腳下地,來到小榻邊,靜靜看她安恬的睡顏。
眉間那粒豔豔的紅痣,看久了,會吸著人挪不開眼。
就似一枚美人蠱,唯透骨丹砂方能點就。
媚極無邊,不該人人皆見。
梅鶴庭的喉嚨眼兒發幹,掐了下手心移開視線,屈下腰身,一手觸到她溫軟的膝窩,另一隻手輕輕墊在纖細的後背。
想將人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鬢,宣明珠睜開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長公主眸中蘊含的水霧一瞬彌散,漆黑的瞳仁漠無情緒。
梅鶴庭將她一剎的變化看在眼裡,動作滯住,目光變回一貫的清肅。
燈花爆了一聲,氛圍莫名僵硬。
“寶鴉睡著了?”宣明珠坐起問了一聲,帶著微哝的鼻音。
梅鶴庭點頭,看著女子躲開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錯了。”
背對他的宣明珠輕頓。
“今日不該不問清楚便誤解殿下,實因臣乍見殿下出現在案發地,擔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時情急。”
宣明珠一個眼神都欠奉,到床邊瞧一回寶鴉,走到銅盆架前,為她擰條帕子拭汗。
梅鶴庭跟上去,繞到宣明珠面前,逼著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曉殿下的心結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聽到關於成玉公主的話氣急了。”
他說到這裡唇角下撇,隱有責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曉我的品性,何必說那種不堪的話來折辱我。”
折辱?
聽到這句話,宣明珠終於有了點反應,撩起鳳眸,好笑地看向這個人。
這個她心悅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邊人。
她當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書香望族,出過進士舉子無計,其祖父官拜秘書郎,叔父任三屆科舉座師,梅鶴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關門弟子,差一步便連中三元,清名無雙。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與江北的五姓七望並肩,實打實是天子門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鶴庭潔身自好到一點瑕疵都不允許沾身,也活該她願意慣著他,到頭來,慣得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得了。
到底誰才是金枝玉葉?
想起他那點愛潔之癖,宣明珠菱唇輕勾:“一句話便是折辱,倘若我養面首,驸馬豈非沒臉見人了?”
梅鶴庭怔愣過後,一臉痛惜失望地看著她,“不要作踐自己!”
“……”宣明珠無言。
他以為,她聲稱養面首,是為了故意氣他,是在作踐自己。
放眼大晉朝的公主,有哪個沒養過一二面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從前對梅鶴庭情深似篤,願意守貞,不代表對風流快活有什麼意見。
他所恃的,無非是她對他的愛,比他對她更多更深而已。
虧他說得出口。
宣明珠徹底不願言語了,垂首去絞帕子,用勁之大,像是想把這些年腦子裡進的水給擰出去。
另一隻手驀地伸過來,握在巾帕中間,力道同樣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擠出去。
宣明珠胸間無名火起,又怕吵醒寶鴉,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較勁,不肯松手。
被那雙會說話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鶴庭眉影稍動,不由松開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書冊猝不及防掉進水盆子裡。
水花四濺的動靜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時顧不上生氣,連忙轉頭看女兒被驚醒沒有。
等到再回頭,柘黃色封皮上的幾個字跡,已經被水洇暈開了。
梅鶴庭的神情瞬間變得沉翳。
那雙深靜的眸裡摻雜著一些宣明珠參不透的情緒,似隱忍,似觸怒,令她不由得放輕聲音問:“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討好的聲調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繼而,她從心底湧出無盡的疲倦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惡。
她竟然在討好他!
七年的習慣刻進骨子裡,讓她看見梅鶴庭的臉色後,本能地擔心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理智明明已經放下這個人,可卑微的身體,居然在第一時間想去安撫他。
宣明珠好比發現了一個骯髒的真相,霎那間對自己的憤怒遠遠超過對梅鶴庭。她覺得寒冷,雙肩止不住顫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進掌心。
低垂視線的梅鶴庭沒發覺對方有異,淡聲回答一句,“不是。”
隻不過是他花了數月時間,熬了許多個夜晚,從古今在錄的詩集詞冊中,找出所有含帶“明珠”二字的詩詞,編集成冊。
是想送給她做生辰禮的,一點心意。
她貴為長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單單稱贊他的丹青獨絕,他便想以此贈她。
就這麼被她的任性毀了。
梅鶴庭瞧著女子低頭不語的模樣,想來她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橫眉冷目便欲說她幾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嬌氣也當有分寸,不可總由著性子胡鬧。
梅鶴庭幼聞詩禮,夙奉義訓,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師之衣缽皆在他一身。讀書之人,闔當立志以治國平章為天下事,豈可沉溺於兒女情長。
他總不可能無休止地遷就她。
腹內言語尚未出口,睡著的寶鴉忽翻了個身,夢中仍對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哝哝囈著:
“已拜花堂已結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鶴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聲比夢囈更輕的嘆息:“鶴庭,你我兩清罷。”
宣明珠垂下長睫,盯著地上泾渭分明的兩道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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