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道聲“好”,抬手推金簪壓緊發髻。
而後便見她修長的雙腿緊夾馬腹繞場半周,經過馮真坐騎時,單手抄了鞍角上掛著的長弓,又將箭囊系在鞍邊。
修長玉指拈一隻羽箭搭在弦上,擰腰瞄準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全無猶豫。
“嘖。”箭尖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
多年不碰這玩意兒,終歸是手生。宣明珠晃一晃腕,短促地皺了下眉。
方才勸和的圓臉少女是魏陽侯傅家的姑娘,閨名喚作園園,見狀低呼一聲,比自家射偏了還要懊惱十分。
與她相貌如出一轍的傅芳芳彈指笑道:“莫急,對老大有點信心。”
李夢鯨雖然故作冷臉,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隨那道颯爽紅影。忽而馮真贊喝一聲,原來頃刻間,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
柳枝半斷半接,正是絕妙手段。
緊跟著第三箭,去若流星,細柳應風而斷。
朱服女郎舉弓回頭,粲然而笑,李夢鯨諸人見了,依稀便是長公主當年的不二風採。
別忘了,晉明帝的廟號為武宗,一生馬背上平定疆土,威服夷狄,以武功治平大晉,江山亦為之折腰。宣明珠身為他的嫡長女,自小弓馬架勢嫻熟,全是靠她的阿耶一點一滴親自教出來的。
一個人的性情也許會隨時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裡的東西,不會輕易磨滅掉。
宣明珠才要策馬回轉,正此時,碧澄無際的天穹上一對大雁展翅飛過,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滿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雙翅,兩隻大雁墜落在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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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箭出手,場中甭管識不識得長公主身份的,紛紛撫掌喝彩。
昔日良朋齊下馬,李夢鯨當先叉手作揖,紅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馬將她扶起,從眾人面上一一凝望過去,頷首長揖。
“時隔經年,猶有知己,昭樂幸甚。”
*
那雙大雁從空中墜落而下,南囿暖花塢的老侍人驚嘆一聲:“想是上苑那邊又有出彩的兒郎了。”
他轉看面前一身書卷氣的年輕官人,“郎君,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鶴庭之所以來南囿,正是念著宣明珠喜歡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個洛陽城,能在春夏交際的季節尋出上好梅花的,也隻有皇宮禁苑。
隻是沒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個財迷,硬說他不是後宮各處的人,既非奉貴人之令,那麼想要這梅花,就需要銀錢來買。
偏生梅鶴庭今日身上沒帶錢,躞蹀帶上又慣來不掛緋銀魚袋,更無契苾真、金墜角之類的零碎東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員,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銀魚袋。江左第一梅長生,是帝師高徒,才高八鬥,站在那裡便是身份的證明,無需一隻魚袋印證官身。
今日卻被一個匠人為難住了。
“那請恕老奴無理了,這花兒您拿不走。”老侍人細聲細氣地賠笑,態度卻堅決。
在南囿當差半輩子,他早煉就一雙賊眼,見此人清雅謙和,文質彬彬,既非後宮內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孫。
腰間沒有象徵官職的金銀魚袋,卻又能在禁苑行走,想來是哪位得寵娘娘的娘家小輩,抑或公主殿下身邊的面首,想折了花去討主上開心?
不管對方是誰,總之他不見兔子不撒鷹,似這等清貴人物,總不會與一個半截入土的奴才計較不是?
梅鶴庭的確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將梅花與某,某今日之內必將籴花錢送來,絕不食言。”
老侍人眉開眼笑,“那郎君便先取錢來,老奴必折一枝開得最俏的梅花給郎君。”
梅鶴庭抿唇,“出宮一來一回,耽誤我事。”
老侍人眼珠一轉,“奴才瞧您頭頂的白玉冠,真心不錯。”
“不成。”
梅鶴庭沒想過有一日會同花匠人討價還價,殊無氣惱神態,正色道:“君子正衣冠,昔者賢人子路結纓而死,故無論何時,冠不可亂。”
老侍人聽不懂,目光滴溜溜又轉到青年腰懸的玉佩上頭。
他並不知曉這塊無字獨玉佩,是梅鶴庭四歲開蒙入學時,族中尊長贈予他的,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何況是家傳之物。梅鶴庭搖頭:“也不成。”
老侍人沒話說了。他常年在禁中不假,卻也知如今的洛陽城歷經三朝治理,鑿運河通商賈,物豐民富,兒郎更多風流,他還沒見過哄女子卻如此吝嗇身外物的。
“折花也需解語人。”老侍人可惜地搖搖頭,“郎君心不誠,便休拿老奴尋開心了。”
第13章 .桃他竟不知,她喜歡的一直是桃花……
宣明珠並不知梅鶴庭此時在做什麼,在校場同馮真等人溜了一圈馬,大為暢快。
李夢鯨是個直性脾,先前和長公主賭氣,過後又擔心起她的手臂,內疚道,“方才老大罵我就是了,老大許久不開弓,明日睡醒,臂上肌骨恐怕要遭罪。”
“你這位前任平章令的孫女頗肖家風,口角何等了得,當年父皇都隻有乖乖聽諫的份兒,何況小婦人哩。”
宣明珠學寶鴉的口吻促狹,騁馬笑道:“晚上還睡什麼,我請大家去宜春坊楊大娘子處飲酒,不醉無歸!”
李夢鯨目光一亮,“老大已去見過楊娘子了?”
雙胞千金之一的傅芳芳笑道,“大殿下同楊娘子的交情,咱們是比不得的,隻望到時楊姊姊肯拿出些窖藏的好酒給咱們啊。”
諸人正說笑著,馬場的沙地忽然微微震動起來,茫然所以間,隻見一匹玄甲駿馬高躍四蹄衝進拒步柵欄,向宣明珠一行飛馳而來。
此馬一出現,上苑中養尊處優的馬匹紛紛驚蹄不安。有人高喊:“何人如此妄為?——不對,這馬是戰馬!”
馮真臉色警惕,不待他策馬攔在長公主之前,那匹玄甲馬在宣明珠三丈外收韁疾停。
“小淮兒?!”
宣明珠看清馬上之人,十分驚喜。
言淮,先帝親封的平南將軍,也是英國公府小世子。從前他可謂宣明珠身後的第一跟屁蟲,七年前自請赴南疆隨軍戍邊,而今年紀才過弱冠,脂玉無瑕的面容,正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
進京馳騁這一路,長街兩側多少秦樓楚館的小娘子向他招袖擲果,贊一聲風姿皎璨,絕不為過。
此時那雙被洛陽小娘子無比痴迷的眼睛,隻深深凝視一人。
他仔細望著宣明珠的眉目鬢發,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膚,嗓音比起七年前,沉穩成熟了很多:
“阿姐,我回來了。”
餘人看見他神情各異——昔日的京城第一紈绔回來了,他們是該放爆竹慶祝慶祝呢,還是先提醒城裡的賭坊秦樓看好門戶?
“欸,言淮你作甚?”馮真突然吹胡子瞪眼,“你給老子下來!”
原來方才小將軍見宣明珠要下馬,道聲“阿姐別動”,擰腰下鞍,轉而躍上宣明珠的坐騎,攏臂控住韁繩,整個動作如兔起鹘落一氣呵成。
他貼身坐在宣明珠身後,遒勁的手臂攬住纖腰,長腿一夾馬腹,寶馬駿駿然馳出。
“呸,什麼大晉的少年將神,一回來就佔便宜,立了多少戰功也是狗性不改!”
馮真活像個護短的老母雞,卻隻能站在原地幹跺腳,眼睜睜看著老大被拐跑。
“真真啊,如今敢當著小言的面稱老子的,除了英國公你算獨一份。”李夢鯨眯眼看著那兩道身影,嘴角輕彎。
回來得可真是時候。
*
薰風撲面,不及腰間的一臂溫度灼人。
宣明珠在馬鞍上不自在地動了動,見對方圈得牢,也便隨小孩子高興了,尋個舒服的位置向後偎倚住,側頭問道:
“邊南之地多瘴疠危亂,這幾年你一切還好?此番回京,述職還是常留?”
耳鬢相磨間,發間嬌紅的杜鵑掉落,正墜在言淮的襟領。
小將軍心尖輕痒,放慢馬速,兩條手臂都慢慢圈住宣明珠的腰,稜角堅毅的下巴輕輕擔在她的秀肩上。
“我都知道了。”
長大的少年話比從前少了,可是心熱火盛,氣息噴在宣明珠後頸,激起一片酥麻麻的小慄。
邊關七年流血受傷都沒哭過,此刻香玉在懷,嗅著比夢還不真實的縷縷馨甜,他沒忍住哽咽了一聲,繼而鄭重道:“阿姐別怕,我定會找到藥治好你的。”
宣明珠這下有些驚訝了,“你如何得知?”
“陛下之前密信託我在南疆尋藥。”
宣明珠聽這一句便明了。英國公世代忠良,言淮與皇帝又有一層表親血緣在,皇帝自是信得過他的。
“此事無須執著,聽天由命便好,馮真他們都不知,小淮兒別說漏嘴。”
宣明珠與他重逢心中欣喜,不願說這些傷感之事,寵溺地拍拍他的手背,“瞧著長高了許多,怎的還這麼小孩子心性。”
言淮就是不肯放手,貪婪地嗅著鼻端每一根發絲的清香,以彌補這七年來日日夜夜難以啟齒的心念。
他嘴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瓣粉柔的耳垂,正欲傾訴思念之苦,手臂忽然收得一緊。
宣明珠隨之頓住,雖瞧不見言淮的臉,直覺身後之人的氣勢陡然變化,仿佛無形間多了分戾氣。
她若有所感地抬頭。
梅鶴庭就站在不遠處。
男人手裡捧著幾枝妝清玉雅的白梅,襯他風姿,相得益彰。隻是腰帶不知為何不見了,失去束縛的襟擺隨風逛蕩,露出裡頭的白纻衵衫,與平素一絲不苟的樣子不大相同。
不知他來了多久。
宣明珠對上那雙漆冷的眼珠,心尖莫名刺了一下,隨即又覺得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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