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蹲下摟過女兒,無顏面對她,“寶鴉對不起,是爹爹糊塗……對不起你娘。”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著這個縱使天才也隻有五歲的女孩雙眼,輕而鄭重道:
“即便爹娘分開了,我們依然疼你如舊,寶鴉別哭,寶鴉不怕。”
梅寶鴉果然不哭了,她努力繃住粉淚皴傷的臉,想讓自己看上去乖一點,更乖一點。
她點頭說,我知道啊。
“從前阿爹很愛我,阿娘很愛我,阿爹和阿娘很愛對方。現在隻剩下阿爹很愛我,阿娘很愛我……寶鴉身上的愛,絲毫也沒有減少,可是,”
大顆大顆的淚從她眼裡無聲滾落:“可是爹娘身上的愛都變少了呀,要怎麼辦,寶鴉想把自己的那份補給你們,可是寶鴉做不到,為什麼我這麼笨,就是做不到啊!”
第27章 .大火他有萬罪,罪該萬死
童稚的言語直戳肺腑。
世人都說刑不過大闢,原來還有比尖刀剐肉更苦的苦果。
梅鶴庭抱著小小的人,慢慢道:“寶鴉算錯了,娘親身上的愛沒有少,隻是爹爹從前……做錯太多事。”
寶鴉做錯事會去祠堂抄書。
那麼他呢?
要怎麼做,才能彌補她這些日子、這些年所受的委屈?
“父親。”梅豫內心裡到底是敬重父親的,為長者諱,適時領過寶鴉的手,“聽說母親‘染上風寒’睡著了,我和小妹可否進去探望?”
梅鶴庭點頭松開手,為寶鴉擦去淚,目視少年牽著她消失在門簾後,沉默地挪回雲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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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守她。
火燒般的大片浮雲在空中流卷。
天將暮。
*
梅豫將寶鴉送進屋裡後,自己留在外罩間,向侍女問明太醫怎麼說的,默默守到天黑而後離去。
寶鴉則沒有少男子的那些避忌,早已鑽進绡子帳裡,發現阿娘睡著了,小姑娘抹抹眼,不哭不鬧地爬到榻上,將自己蜷成一個團兒窩在宣明珠身邊,枕著手背陪伴阿娘。
崔嬤嬤是如何心疼長公主,便是如何心疼小小姐,柔聲地哄她說公主睡醒後病就好了,又捧來一個果子盒,裡面全是小小姐平素愛吃卻不讓多吃的點心。
寶鴉連看也沒看。
“阿娘不難受,寶鴉在這呢。”
她輕聲念叨著,小手伸進被子裡,默默牽住那隻溫涼的手掌,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牙新月掛上梢頭,庭院兩旁的青石燈龛點起油脂燈,廊檐下的料絲燈也一盞盞掛起來。其中一盞底下,映出一團不動的影子,像塊靜默的頑石。
從星野低垂到月上中天,梅鶴庭一動未動。到了月影沉寂的後半夜,他擔著膝蓋,不覺迷瞪過去,踏進一片無邊無際的茫茫雪地。
他有一種慌悸的預感。
不知會遇見怎樣的她,不知那雙眼再看向自己時,是會帶著不可消解的怨恨,抑或無視的冷漠。
他情願是前者。
然而這次,隻有一個紅衣背影,孑然一身立在幕天席地的大雪中。
她背對他,走得堅決而灑脫,一步比一步飛快,漸漸的竟似要飛起,鮮紅的裙裾張揚如火,將落在周身的冰雪盡皆消融。
哪怕是天地一芥孤舟一粟,這女子也絲毫無懼地逆棘前行,任憑身後如何呼喚,她亦不再回頭。
梅鶴庭猛然醒轉。
殿內有人道:“殿下醒了!”
*
宣明珠好似做了一場離奇大夢。
她夢見自己穿著少年時的大紅猩猩毡鬥篷,一人在雪地發足而奔,不知要去哪裡,心室中唯一的念頭,隻想把兩耳的風雪拋在身後,隻是跑。
她知道燕北冬寒之地有一種動物,叫做狍鹿,當地人親切地稱之為傻狍子,一到下雪天就會狂奔於林間。想當年燕王朝貢時,她還嘗過炙狍子肉呢——這麼一聯想,多少是有些鬱悶。
千嬌萬寵長大的公主,說她心寬也真心寬,吐了那麼一腔子血厥過去,蘇醒後半點不慌,還有闲心去想傻狍不傻狍的。
隻是身上泛起的那股子無力酸疼提醒著她,這並非一場夢,牛頭馬面的鐵鎖鏈離她又近了一步。
女子姝麗的眸色靜下去。動了動身體,才發現旁邊還蜷一個小團子。
這一動彈小家伙也醒了,揉開眼後驚喜地叫了一聲。
“你這丫頭在呀?”宣明珠一剎間眉眼溫煦,勉強撐起身子,輕勾小寶鴉的鼻尖。
笑裡卻有些隱憂。
好在泓兒聽動靜立刻拂簾入內,見殿下轉醒,心道謝天謝地。她知道殿下頭一件擔憂的是什麼,忙解疑道:
“大公子將殿下‘染風寒’的事告訴了小小姐,昨兒一夜都在這裡陪著呢,奴婢們勸也勸不走。可喜殿下醒了,這程子覺得如何,可要叫周太醫再來開劑藥?眼下殿下可有什麼想進的,奴婢這就去叫廚房準備。”
她說得隱晦,宣明珠卻聽明白了,沒等松口氣,寶鴉蹣跚地爬起來站在被衾上,松松環住阿娘脖頸。
她眼睛還有些腫,眨巴軟長的睫毛,輕聲細語道:“阿娘,您好些了嗎?……寶鴉都知道了,阿娘不要爹爹了,不要緊,寶鴉會乖乖跟著阿娘的。”
眼見殿下的目光變得沉鬱,泓兒扶額道:“殿下,這也是大公子說的。”
宣明珠聞言失了脾氣,怪她,那日太過鄭重其事,將豫兒嚇著了,難為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為她周全到這份兒上。
她把寶鴉從一尺三寸帶到這麼大,何嘗看不出這小人兒藏在內心的害怕。孩子的想法往往很簡單,覺得父母親分開了,自己就變成一個不完整的小孩,她並不是真的不想要父親了,隻是與母親更親近,想用這種站隊的方式令母親寬心。
女兒越懂事,宣明珠越是心生愧疚,可日子,還是要笑著往下過的。於是她掩住內心的酸澀,想了兩息,故意蹙眉:
“嗯,我倒不大喜歡乖寶寶,我養的姑娘,會玩會鬧的才好呢。”
寶鴉懵呆片刻,而後眉眼明亮起來,“我我我!”
她好像一下子活了過來,搶著舉手道:“我胡鬧最在行哩,不信娘可以去問大哥哥。”
“大哥哥呀,”宣明珠方從昏睡中轉醒,唇色尚有些發白,不過那口血吐出後,不知為何她反而覺得胸口輕快了許多,轉動眼珠哄女兒玩:“我家寶鴉何時這麼乖啦?”
機靈的小姑娘立刻反應過來,扭著屁股耍賴,“不是不是,是梅大!人家才不叫他大哥哥呢。”
宣明珠莞莞輕笑,她不妨也學一學父皇不講理的寵女經吧,這樣活潑的天性,不要太早懂事,想來也不打緊。
公主有女萬事足,底下人則是公主無恙萬事足。泓兒佩服殿下有法子,昨兒小小姐過來時,眼看著笑模樣都沒了,十分可憐見的,好在今朝,雨過天晴了。
有小小姐插科打渾的笑聲,僕婢們一個個收拾好臉面,有條不亂地伺候公主洗漱,傳膳,伺藥。
宣明珠趁隙問了問司天臺和親王府那邊的後續,得知兩邊尚且一鍋粥地亂著,心情愉悅起來。轉眼瞧見那藥碗,唔了一聲,纖弱的蛾眉又蹙起。
“我聞這味道有些犯哕……好姊姊,我才醒,胃裡頭空,今兒的藥便免了吧。”
生病的人,總是格外喜歡撒嬌耍賴的,何況長公主若認真想同你拿捏,那把柔媚的嗓音便是嬌滴滴的水蜜糖,泓兒險些招架不住。
可她再一想,昨個兒周太醫得知殿下不遵醫囑用藥,氣成那個樣,再不敢拿公主的身體開玩笑,鐵面無私地搖頭。
宣明珠嘆了口氣,遮手在寶鴉耳邊,悄聲與她密謀。
“好咧!”寶鴉聽後當仁不讓,走去朝泓兒眨眨眼,接著,迅雷不及掩耳端起藥盞,澆進觚案上的那盆建蘭春裡。
泓兒整個一目瞪口呆。
寶鴉自己便不愛喝風寒藥,往常偶感風寒,都是靠著喝熱湯、足睡眠調養的,推己及人,她覺得母親少喝一碗藥問題不大,不過煞有介事地囑咐首道:
“阿娘記得多喝熱水哦。”
轉臉,又無比乖巧地對泓兒說:“泓姨千萬別去向嬤嬤告狀呀,不然我和阿娘都得挨罵哩。”
這孩子的心性中仿佛有一種同齡小兒都不及的韌勁,似一張寶弓,縱使遇上摧拉捽折的傷心事,哭一場,睡一覺,很快便能接受現實,恢復如初。
泓兒輕嘆一聲,對這對母女甘敗下風。
有時候,她真不知是小小姐繼承了殿下兒時的靈精,還是殿下學會了小小姐的滑頭。
*
隔窗聽見裡面傳出說笑聲,梅鶴庭枯鎖整夜的眉心微舒。
他撐著僵硬的膝站起,向蒙绡的雲窗望了兩望,轉身走出長廊。
習慣性向自己的書房去,行到半路時,省過神,原地寂立片刻,他踅身向梅豫和梅珩住的清筠軒去,借了淨室沐浴。
待要換衣時,又想起,無換穿的衣裳。
滿府裡有關他的一衫一物,都已銷毀了。
他在這府裡,像一個不速之客,身著一件蒼薄的中單,皮膚益顯冷白,從發梢滴落的水珠將他兩肩的衣布洇透。
失神地盯著搭在屏架上的髒衣。
放在從前,他絕不會重穿換下的衣物。
然他如今,何嘗不形同被人棄敝的衣履。
衣履洗過尚可穿。
“大公子,您在屋嗎?”
外頭隱約傳來一道柔媚的嗓音,梅鶴庭臉色倏爾冷沉下去。
梅豫為父親領路到浴房後,心裡免不得唏噓一陣,坐在外間的小書閣捧了本書,老半天還是那一頁。
他聞聲開門,看見庭下是張浃年,梅大公子的臉當即沉了下去。
“外頭人幹什麼吃的,什麼人都放進我院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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