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兒從國師高深莫測的神情中瞧不出個子午卯酉,遲遲不見他開口,正忍不住想詢問,但聽法染道:“換手。”
宣明珠覷了一眼那張宛若石雕的面,唇角動了動,再次將左手遞去。
這一回沒耗費太長時間,法染收手攬回袍袖,直問道:“吐了幾回血?”
宣明珠愣了,心道九叔在歧黃一道的造詣竟高深到如此了,單從脈象便能知道她吐過血?
想了想,含糊說:“總有五六次吧。”
望見九叔的神色,又忙改口,“六次,六次!”
法染:“現吃的藥方是哪位太醫開的?”
“楊延壽楊太醫。”宣明珠成了個正襟危坐的蒙童,有問必答,“還是當年母後用過的方子,楊太醫斟酌改換了幾味藥。——九叔,你如今怎都不笑哩?”
生死大事面前,她突來插科打渾一句,饒是法染也頓住須臾。
隨口謅一句:“佛家不許人笑。”
身後的侍者忍俊不禁,宣明珠瞧見了,歪頭對那高大的和尚眨眨眼:
“尉遲將軍,難為你伴了九叔這些年,記得將軍從前無肉不歡,你可是心甘情願出家的呀?”
“阿彌陀佛,”侍者含笑低首,“貧僧心甘情願。”
法染彈了下她的流鳳釵,“莫鬧,聽仔細些。你現服的藥方雖對症,隻是太醫署礙於你的身份,不敢下猛藥。你若信我,我為你改換幾味藥,至少,服後不至於胸悶嘔血。
“若有疑慮,也可先問過太醫署再用。”
宣明珠當然信他,當年為母後開的藥方中有幾味藥拿捏不定,御醫們怕擔責,還是九叔出面敲定的,以此緩解了母後的痛苦,她一向感激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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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泓兒是隨身攜帶那張方的,宣明珠便命她取出,侍者又回禪房取了筆墨來。
法染曲指執筆,就原方上抹去行血的幾味藥材,換上新藥與錢兩數。
“多謝九叔。”宣明珠笑著收起墨跡風幹的藥方,連太醫署也不必過目,告訴泓兒以後便按此方煎藥。
法染湛藍的目光深澈如海,輕啟桃花唇,多囑咐一句:“用我這方,便勿隨意服用其他補藥偏方,藥理相克,反而無利己身。切記。”
他說一句,宣明珠便答應一聲。泓兒一直沒等到那句準話,心裡頭七上八下地打鼓,試探問道:“敢問國師,這方兒……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症,”法染垂下濃密交錯的眼睫,“世上無藥可醫。”
泓兒心頭驚涼,先前所有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反倒是宣明珠回過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聽到九叔說“至少”二字,她便明了,方子再改,也不過是作緩解之用。
能夠暫抑吐血的症狀,她已經十分知足。
山中常見千年樹,世上又何曾常有百歲人呢。她出生於天下最尊崇之地,受用盡了最富貴之榮華,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佔了。
她想得開,那笑靨中連半分自憐的愁苦也無。脈也看了,方也開了,便與九叔品茶說些輕松闲話。
忽然她有些腼腆,“九叔,今日昭樂還帶了女兒來,你未見過,不知她可愛,泓兒,去……”
才說到這兒,竹槿外朱牆的券形門邊出現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團子,嬌喚一聲“阿娘”,踩著小紅香舄噠噠走來。
應是被人教過,小姑娘忍著沒在寺廟間跑動,一步步走得端穩矜持,便如小大人一般。
宣明珠目光微側,一片玉色袍角隱匿在門洞後。
她便一如未見,過去牽起寶鴉的手,對法染笑道:“九叔,這是我的寶鴉。寶鴉,見過九——”
“九姥爺!”寶鴉清脆地叫了一聲。
——媽媽的叔叔叫什麼?她這顆會數輩分的聰明腦袋瓜,當然一想就想到啦,像模像樣地福身,“梅寶鴉在此見過九姥爺。”
宣明珠噎了一下,這,倒也沒叫錯。
瞄眼去瞧九叔的反應,隻見他眉頭微挑,已算是見面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俗家姓尉遲的侍者又在忍笑,法染曼音沉吟:“叫我法染便是。”
“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寶鴉輕吟見過的一句詩,天真地眨眨眼,望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她見過不少大和尚,可是像這樣好看的還是頭一個。奇怪,阿娘的叔父,怎會看起來和阿娘一樣年輕呢?
法染見這小女盯著自己的頭目不瞬睛,便屈身蹲在她對面,俯首,“摸吧。”
“九叔……”
寶鴉抬頭瞄了眼母親,還是沒忍住在那顆光美如琢玉的腦袋上小心地摸了摸,感慨:“真滑呀。”
宣明珠想笑又不能笑。不知怎的,她自己也突然產生一種頑心,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像小時那樣捉弄一下這個九皇叔。
好歹忍住了,都是為人娘親的人了,這樣鬧的話會被九叔笑話吧。連忙摻起九叔,算來,她也已在此間消磨許久,怕擾人清靜,便牽起寶鴉同他告辭。
法染沒有留她,隻是分別前,自然地拉過宣明珠的手,將纏在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推到她腕上。
“此一百零八珠隨我面壁五載,誦達摩名滿十八萬遍,可滅煩惱障,你戴去吧。”
宣明珠愣了一下,“昭樂且謝九叔。可九叔還不知我?我不信這個的。”
“你不信佛,須得信我。”
法染平靜地看她,“這非佛家的東西,是我的東西,戴著。”
宣明珠的眉心倏然被這句話觸動,這種帶有幾分強勢的關心,於她已有許久不曾感受過。
便也不再推脫。
*
母女二人離開後不過片刻,梅鶴庭出現在竹舍。
他注視法染每一處細微的神情,仿佛想望出一個想要的結果。“大師。”
法染對著他,搖頭。
梅鶴庭眼中的光一瞬熄盡。
“當真,無藥可治?”
“無。”
那種從希冀的雲端跌入絕望淵底的感受,盡管近日以來梅鶴庭一遍復一遍地經歷,可每一次,都有一種全新的痛楚攫住他,非肝腸絞折不能平息。
五內寸寸磔,面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清冷。道辭轉身而去。
此路不通,總有他路,總有他路。
他曾負過她一次。
豈能讓她的笑容再次消失於世。
“阿彌陀佛。”身後的法號聲從容和緩,“放下方得自在,檀越既已與她解除婚契,無須再執著。”
梅鶴庭沒回頭,生受著尖刀般的言語刺進他心,聲如冽泉:“我見長公主殿下十分掛念大師,然大師跳出三界,修行大成,對公主的病殊無半點傷情,當真令人欽佩。”
法染靜道:“為何傷情。她是我家的人,生,我渡她,死,我超度她。”
梅鶴庭被那兩個字刺得心血倒湧,生生逼紅了眼。
他咬住牙關側眸:“大師錯了!”
是嗎?法染立身縷縷雲光之下,待那後生孤骜的身影去遠,嘴邊露出一抹安和的笑。
聽說,他很傲啊。
“尊師,”侍者上前問:“長公主殿下的病……果真?”
法染搖頭,復搖頭,眉間徹底放松,笑意更慈悲了:“楊延壽,真該凌遲萬死。”
說罷他兀自低頭誦偈,“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閉一回關險些誤了她命,到底是我錯了。”
侍者遲疑著:“那位梅施主,似乎對殿下仍有情義。”
法染輕眨冰藍的眼眸,陽光下妖冶生光,半晌,徐然自在道:“你說,一蓬窩邊草常得兔兒光顧,時日長久便自命不凡起來。有一日兔兒不再回窩,那草自己想明白了,開始長勢喜人,可,能不能等到兔兒賞臉回頭吃,還要兩說。”
也得看那養兔人,容不容她再下口。
*
梅鶴庭從寺裡回來,將自己關入書房。
中午姜瑾送了飯食來,正欲敲門,門自裡頭打開。梅鶴庭換了一身入宮的公服,眉鋒下攢起一片沉而利的暗影,“我進宮一趟。”
走出兩步他又吩咐,“去查一查,法染國師當年因何出家,那段時間宮中可有事發生,還有,他在寺中除了身邊的侍者,可還有耳目與外界聯系。”
姜瑾應諾,心裡一時摸不著頭腦。
待他放下食盒,入書房為公子收拾書案,隻見其上凌亂鋪擺著幾張紙,上頭是他看不懂的奇怪符紋。
“梅長生求見?”
皇帝在殿中聽了黃福全的傳報,放下批折的朱筆,捏捏酸楚的眉心:“他是不是想通,願意入中書省了?”
皇帝雖不滿梅鶴庭的帷薄之事,到底看中他的能力,想他若能從中書舍人開始做起,一步步向上掌權,制衡內閣的那些老頑固,不失為為新政開路的一把順手的利刃。
可不知梅鶴庭是驗屍驗上癮了還是怎麼地,此前卻以才淺德薄為由,矢口不入內閣。
“回陛下,”黃福全躬身,小心地看著皇帝的臉色,“梅大人說,想去隆安寺求證一事,欲求陛下的首準。”
第35章 賠不起
得到天子許準的梅鶴庭,一個人去了隆安寺。
白日裡見到寶鴉,他便留意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平安符。
他曾緝辦過一起佛寺香火案,了解每座寺廟的開光符文都有細微的不同,如護國寺的符紙取用剡溪古藤紙,而寶鴉戴著的那枚,邊緣朱砂壓卍字方印,來自於,一處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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