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水果,他還給寶鴉和梅豫梅珩各挑了禮物,隨之送去的,有一個未具名的檀木長匣。
宣明珠瞧那匣子眼熟,打開來看,果然是上回那支千年血參。
她置之一笑,收下了。
與上次不死心的糾纏不同,剝除私情,這是梅長生剩下的責任心,知她病情,必然難以無動於衷。就像她,也要顧及他是寶鴉父親的身份,若遇難處,總要伸一把手。
澄兒說此參煲湯補氣血最好,被公主殿下拒了,沒人說心意收下便一定要用。
再者,“九叔上回說了,不許我亂用補藥,這個想必也算罷。我近來吃著他改換的方子,竟覺大好,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左右別胡用找罵去。”
“呸呸。”澄兒連忙找就近的木頭,替公主摸一摸去晦氣,急道:“殿下仗著崔嬤嬤不在跟前,言語又不忌諱了!殿下身子想必是要大好了!甚麼回不回光,可是要傷死奴婢的心麼?”
宣明珠暗自吐舌,她身邊一圈人,殿下殿下地喚著,又有哪個管不得她。
女子勾發睇眸,挑挞一笑:“好姊姊,算我言語不防頭了。來,嘗個果子甜甜嘴。”
一隻澄黃的枇杷果空中畫弧兒,正拋進澄兒懷中。
在行宮的日子浮緩而輕闲,轉眼到了八月初一,又是新一輪月旦評的日子。
七月初一時,宣明珠因京城諸事未定,沒心思出門觀辨,這個月參與評會的文生俊傑們聽說長公主將來觀臨,個個卯足了精神準備。
汝州毗鄰上京,消息本不閉塞,當今陛下已親下諭旨替昭樂長公主正名,原來這三年所謂的姑侄不合,全是長公主為了顧全大義的蟄伏。
就說前不久震動京畿的楚王謀反案,便是由長公主殿下一舉揭發的,這樣的巾幗人物,豈能不令有識之士擊節贊嘆?
曾在月旦評上抨擊過長公主忤逆上主的名士,因此跌落文壇,取而代之的是入過洛陽的舉子聲稱,他曾有幸見過昭樂長公主殿下玉面,殿下腰佩金錯,縱馬酒肆的風姿,真如天人下凡也!
此言一出,更令許多人心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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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天人下凡,不是酒鬼下凡?”
宣明珠乘坐七寶輦去往城中的濯纓臺,聽手下將那邊的熱鬧一屜屜傳回來,納悶得很。
隨行的澄兒聽了捂嘴輕笑,“殿下,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您自然是天人風姿哩。”
宣明珠慵倚沉香靠,把玩著手裡的蟒皮輕鞭,哼笑不語。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她若無這層顯赫的身份,三年來何以招致這些罵名供他們顯名上位,三年後又何以被誇得連她自個兒都快不認識自個兒了。
罵語贊語,皆是對昭樂長公主,其實又與宣明珠何幹。
這樣想著,她反而失了幾分興致,點唇珠打個呵欠。早知如此,還不如白龍魚服地過來瞧個熱鬧了。
*
梅長生這一日醒得極早。
沐浴之後,他換上一身嶄新的鑲滾掐金雲紋白綾衫,系碧玉帶,帶上綴一隻七寶玉香囊。
那香,是十裡香摻了龍腦金,上好的香料,無一絲浮顯馥氣。百年松香十裡聞,矜貴處便在於那段若幽若隱的清斂,嗅覺的靈犀,落筆不可摹樣。
似一位翩然佳公子,精心裝扮去赴心愛姑娘的約。
他開門叫進姜瑾,司衙的廚房正好做得了一碗雞絲面送來。
梅長生漠漠瞧著那碗面,沒吃。隨意抿了幾口龍眼湯,甜得喉嚨發堵,又皺眉拿清水漱下,方出門往濯纓臺去。
他不食言,說過不出現在她眼前,就隻在別處靜靜看她一眼,就好。
然這一眼卻也成了妄想。
長公主雖然蒞臨月旦評,然而那頂寶帷停在最顯赫的廣場上,四圍精甲侍衛護守,垂堆的重重紫紗百無聊籟地隨風輕動,卻始終沒有掀起。
這一日驚喜攢聚的人群中,無一個幸運兒得見長公主的玉面。
隻有最終那名才壓群傑脫穎而出的文辯魁首,照例,是可將自己的詩文親自呈遞給長公主殿下的。
眾人一臉豔羨,注視那位容貌清秀的弱冠文魁,向寶輦行去。
男子屏息將詩筒呈上,紫帷簾輕啟一隙,長公主也僅是伸出一隻手取詩,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手同別的男子授受,指頭無意觸碰,落在梅長生眼裡,也演變成一場無聲的纏綿。
喀然一聲,手中玉扇的骨柄被他生生摁斷。
早起沒進東西,他站在暗處,目不轉睛,空蕩蕩的胃裡翻江倒海,好似被一隻手無情揉搓,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那隻手,曾在每年的今日,都如期端上一碗長壽面,再變戲法般捧出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遞到他眼前。
纖纖素手的主人,會彎起她那雙昳麗無雙的鳳眸,笑著祝賀他:
生辰吉樂。
八月初一原是他的生辰。
十七歲以後,每年等到子夜,在衾枕上第一個祝賀他的人一直是她。
今年她忘記了。
以後年年歲歲,都不會有人這般替他慶生。
“嗯,詩章便罷了,字寫得尚可。”寶帷中響起一道清麗的聲音,也是僅有的評價,而後長公主似覺得意興闌珊,鳳駕起,打道回府。
由始至終,梅長生除了看見一截皓腕與腕上三纏的菩提珠,連她的一片衣角也沒有見到。
餘人散去,他也回署衙。等走進自己的屋子,他看著被僕役收拾得纖塵不染的桌面,呆怔久久。
“我想吃面。”
第42章 六十四錢心頭血
從月旦評回到署堂的梅長生,同往日一樣如常處理公文。
汝州的城務沒有上京各部司衙那樣繁瑣,甚可稱得上清闲,不過八日後便是鄉試開考的日子,梅長生是皇帝欽點的汝州主考,需做好檢卷題、核生員、防舞弊等一應準備。
那碗壽面,他最終沒讓廚房另做,草草進些粥食了事。
署堂的支摘窗外鳳尾森森,卻擋不住炎炎暑氣。梅長生端坐在案前,身上的大料玄紋錦公服系束得一絲不苟,緊裹在喉結下的鑲滾交領雖悶熱,也未松散半分。
幾個進來回事的下秩見新來的牧令如此整肅,真是由衷佩服。
這麼熱的天兒,哪怕上頭施恩準衙門裡用冰鑑,那也是涼快不如化的快,加之公服厚重,沒幾個人能不解領挽袖子的。可看看人家梅長官,裹得嚴嚴實實還能清涼無汗的,這上京出來的精細人兒,就是不一樣。
姜瑾卻心道,公子不是不熱,是心裡涼啊。往年公子過生辰是怎麼個熱鬧法,他都見證過的,如今成了孤家寡人,這冷冷清清的滋味,無異從雲端跌到了谷底。
公子慣不是將心意形於色的人,他能做的也隻有將涼茶冰盞備足,提防公子勞累中暑。
至於那句“生辰吉樂”,姜瑾提也沒敢提。
不是那對的人,賀辭越多,越是往傷口上撒鹽。
將近申正,梅長生見事務將完,破天荒遣了秩屬們早退。
偌大的公署隻剩下他這一位長官,回裡廈換了身箭袖便服,來到後院的小校場,開始拉弓射靶。
這是他給自己布置的任務,每日需射滿一百箭。射箭容易,難的是箭箭挽滿弓。
和學喝烈酒灼傷了一回嗓子一樣,他練箭中途也抻傷了一回臂肌,將養三日後重摸角弓,不忘將落下的三百箭攤勻補齊。兩月餘堅持下來,從一石弓進步到了二石弓。
夏日苦晝長,當暮沉的紫藍色滲透天幕時,姜瑾手秉一盞銅槃燭臺過來。
校場的獵弓破空聲聲聲仍不絕,他看向靶架周圍大略數了數,走到那襲墨衣身旁輕道,“公子,今日已有二百餘了。”
“再等等。”梅長生呼吸微濁,額角的汗珠順著眉梢淌進眼裡,蟄得眼白猩紅,亦未理會,雙目專注凝視十丈外的靶心,背脊緊崩新發如硎,二指駢夾羽箭搭弓,挽弓,緩息,放。
“嘖,又偏。”男子不滿地眯縫下眼睛,借取箭的功夫偏頭問,“上次令你查法染國師的事,有何結果?”
他的氣息在疲憊下微喘,那輕啞的嗓音也顯得不復清澈。姜瑾聞言愣了一下。
他之前奉命調查法染大師,因為並沒什麼特別之處,最近的頭等大事又是上京的朝堂局勢,便忘了回公子。
聽問,姜瑾如實回復說沒有異常。
說罷見公子沉默,似有不足之意,他撓了撓頭,將燭盞放在一旁的兵械架上,沉吟道:
“不知公子覺得何處不妥?屬下查遍這位宣皇叔的平生,除了少年時風流之名過盛,沒什麼不幹淨的底子,他出家那年,皇宮也無什麼特殊之事發生。”
說到這兒,他看了眼梅長生的手臂,賠聲道:“公子,過猶不及,明日再練吧。您看天都黑了,此地蚊蟲怪多的,您等……等什麼呢?”
梅長生不答,復取一箭,咬牙拉開負力之下輕抖的手臂,一羽疾出,正中紅心。
“他出家那年,是長公主及笄之年。”
“咦?”姜瑾竟沒留意這一點,掐指算了算,果然如此。
有些水面之下若有似無的聯系,不提還罷,經這一提,姜瑾又想起來打聽到的一個無稽之談,遲疑著說:
“若說那位國師出家之前還有過什麼龃龉,便是那雙胡人的藍瞳……似曾有宮人私傳,宣靈鹔不是天家血脈,是貴妃御幸前便暗結珠胎了……穆帝聽聞此語後龍顏震怒,下令斬了那些謠傳者,親口替貴妃與九皇子正名。那之後,就再沒人敢提——”
話還沒說完,前堂訇然響起一片刀刃碰撞之聲,龍吟之聲震落檐瓦,姜瑾聳然看向公子。
梅長生隻是隨意從箭囊中抽了支精鐵羽箭,入掌間把玩,漫不經心地呢喃,“一個生有異瞳的皇子,一個精通醫道的和尚……”
“公子,前頭!”
“不妨事啊。”
小校場的兩堵牆面隻各懸了一盞垂絲燈籠,加上姜瑾帶來的一盞油燈,是這方小院僅有的光源。明滅燈影,將梅長生的面孔敷翦得陰晦而陸離。
拉長的睫影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一條面具的碎片蓋住雙眼。
“我動了洛陽多少人的身家利益,沒動靜,才反常。”
長指中的箭支挽筆似的轉了個花兒,他淡淡接著方才的話道,“聽說他身邊的侍者,在長公主去行宮途中追上車隊,見了長公主的面?”
衙外在廝殺,公子卻闲談什麼和尚!姜瑾聞著血腥氣,後脊梁的寒毛全炸了,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公子今日為何要讓衙吏早退,這回上任他為何暗中帶了那麼些人,早早地安排在府衙四周。
他也終於明白了公子之前說等,是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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