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梅長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復如常,他轉過身,露出一點孱白的微笑:
“許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無妨。姑娘去照顧小姐吧。”
雲荊愣愣瞧著梅大人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畢竟在此生活過七年,公主慣常去哪裡消暑,梅長生很清楚,有哪條小徑可以避開人通往那個花廳,他也清楚。
至於廚房裡當差的有哪些人員,誰負責看火,誰負責熬藥,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這些,人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一個自己的人進去,在煎好的藥湯中加一份藥引,便難不倒曾經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這樣人來人往參赴宴會的時分。
“殿下,該用藥了。”
花廳中,泓兒將小廚房送進的紅木葵花捧盒接進來,打開蓋子,將一碗藥端到宣明珠跟前。
廳外一箭地遠,梅長生身姿隱在一棵枝條繁密的迎春花樹後。
這是個利於隱蔽的位置,可以觇見花廳中的景象,花廳裡卻輕易注意不到這頭,還是他與寶鴉捉迷藏時偶然間發現的藏身寶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謐靜的樹影裡,人是弱隱的,連呼吸都比不過頭頂鳴聲旺盛的蟬,一下輕一下濁地喘。
目光隻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花廳裡的動靜。
他隻消親眼看見她喝下這碗藥,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後,再秘密折返回京,為她奉上第二劑救命的藥。
昨夜姜瑾為他刺心取血時,失了態,雙眼猩紅說他瘋了,明知萬無一失的事,放著要命的傷口不養,非要來親自走這一遭。
——他沒瘋,且無比清醒。唯有眼見,才能為實,他容不得她的身體再出一絲一毫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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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掩映的花枝,梅長生望見宣明珠指尖碰到藥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蟬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邊了——
隻差一口。
第55章 【倒藥】
眼見著她將服藥,不會再出現汝州行宮的紕漏,梅長生空懸的心終於放下。正欲轉身離開,餘光裡,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閃過。
梅長生怔住。
三敞花廳中,宣明珠正要喝藥,聽廳子外傳報道:法染國師來了。
“九叔?”她微愣間抬頭,便瞧見纏枝罩門邊那個靜和無塵的身影,忙撂下藥碗起身迎上去。
同時不忘吩囑左右,“往後九叔過來無須傳候,他在這裡與本宮是一樣的。”
這可是九叔頭一回登她的府門,宣明珠不能不開心,輕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著手愉聲笑道:
“往常怎麼請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兒您這尊大佛怎麼舍得下凡塵啦?”
法染僧跑布履,捻著一串佛珠走來,神情仍是如如不動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著她臉龐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麼特殊日子,比手請人至裡間坐,回眸問,“十六怎麼了?”
“金剛智三藏祖師圓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纖如美玉的臂腕間,“你戴的這副菩提子串,在祖師誕日開光,於今日加誦金剛訣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終,可護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蓮華妙色,塵垢不汙。”
宣明珠聽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將生死寄託在虛無之物上的人,這菩提串因是九叔給的,她才日夜不離身佩著,心煩時捻上一捻,倒也頗可清心。
這會兒聽他這麼說,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帶吧,今兒九叔這樣鄭重地上門來取它,我雖不懂佛門的規矩,可見得不是俗物。別讓我平白佔了你的福祿。”
她說著便要褪下來,卻被法染伸手按住。
“無妨。”法染目光柔和。
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為你求的。
金燦燦的驕陽炙烤著梅長生的後背,生生曬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睜睜看著法染走進花廳,宣明珠手裡的藥一口沒喝,便耽擱下來。
他從來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對待宣明珠的態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緣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藥的時候,他趕在這個節骨眼兒出現了?
梅長生的心隨著那碗放回原處的藥重重墜地,疼得他一彎腰,拄臂撐在樹幹上,捱著傷口那股子鈍生生的疼,急喘幾息。
饒是如此,視線始終不離花廳。
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隻見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嬌得像個有了靠山的閨閣小女子,一顰一笑,純淨無邪。
然而這些此時都可忽略了,梅長生眼下唯盼那礙事的和尚趕快離去,盼望她趕快喝下那碗藥。
法染畢竟不會知道那藥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萬步講,即使被他察覺了,為宣明珠的身體計,也不會阻攔……
安慰自己的話未等在心裡走個囫囵,梅長生瞳孔驟縮。
他看見法染做了個荒誕的舉動——他走到那碗藥之前,將小拇指伸到碗裡蘸了一蘸。
*
宣明珠正說著菩提子的事,忽見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還沒來得及喝的湯藥中點了一下,接著含進嘴裡,驚圓了她的雙眼。
這個動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兒時的記憶——還記得她此生嘗過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這樣用小指蘸著,抿到她這個小娃娃嘴裡的。
那時節,九皇叔還有一頭濃黑的長發,一笑起來還會絕代風華。
宣明珠追憶起往事來頗有感慨,見九叔的兩瓣桃花唇輕吮一截白玉指,嘖嘖稱奇,她九叔這身好皮相,真該禍亂紅塵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裡想著沒邊的事,過口不過腦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藥?”
這話出來,兩人俱是愣了。
驀而,法染笑出聲,那張終年寂滅的臉因這個略帶浪蕩意思的笑,瞬間鮮活起來。伸指敲一下她的腦殼。
“誰許你口無遮攔,沒大沒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麼?”
“這是我為你開的方子不是?”見她點頭,法染漫不經心道,“熬過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兒。”
宣明珠摸摸眉間的朱砂痣,什麼味兒?她沒覺出與往日服用的有何區別啊,不過既然皇叔說是了,那便是吧!她轉頭吩咐泓兒重新再煎一碗來,法染這時又道:
“那日給你診過脈,你近來的脈象又有變化,可再酌情更換兩味藥,此方,可停了。”
說著,藍瞳僧人若有意似無意地,轉頭向廳外那顆迎春樹看了一眼,微笑道:“隻是這碗藥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費了,也不好。”
梅長生的心在疼。
出門時分明已經服過雙倍的止疼散,可自從法染出現,所有的藥石仿佛一瞬間都失了靈。忽然間,梅長生遍體生寒地看見,法染端著那碗藥走了出來,宣明珠跟隨在他身後,一隻手被法染穩穩牽在掌心。
他要端著那碗藥去哪?
梅長生百骸如燒,可卻無能為力——他死也不能現身,隻要露出破綻就會功虧一簣!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頭血入藥,那麼這劑藥,往後兩劑藥,她都不會入口。他這個人,在她眼裡從此便徹頭徹尾地廢了。
他隻能隔著一箭地的林蔭鵝卵路,一面在成排的楊柳幽蔭後遮掩著自己,一面惶惑地隨他們向前去。
那兩人手挽著手亦步亦隨,這邊廂腳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視線的柳葉刀刀,梅長生在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顧地開口喊一聲“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這藥。
終於,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樹。
梅長生的腳步隨之戛然——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呼吸驟然窒住,再也顧不得暴露不暴露,振開眼前的密柳跨出,才兩步,卻被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釘在原地。
他滿頭冷汗地低哼一聲,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長生抬起疼紅的眼睛,看著法染將藥碗遞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著她的臂腕,教她,將藥汁一縷縷澆在花莖上。
滴嗒滴嗒,天旋地轉。
“這有什麼說法?”
“可知此棠為何叫一尺雪?此藥,滋養此花,最是對症。”
“九叔可莫诓人,我之前用來倒藥的花,沒有一本養得活的。”
“嗯?倒藥?”
“……”
那些闲話家常的言語,如隔一道忘川,混沌地絞進梅長生耳中。
他撐著最後一分清明,踅身轉入一旁小亭的闌靠後頭,仰頭靠上亭柱,喉結顫滾。
閉眼笑出一聲。
口塞糠,發掩面,地府喊不得一聲冤。
“殿下!英國公府的言三姑娘投壺場上落下風啦,口裡喊著不服,說求您過去支應幾招呢。”
澄兒清脆的聲音隔花傳到這邊,宣明珠聽言便笑,請皇叔回廳中少待,她去去便回。
笑語聲近了,又遠了,腳步聲來了,又去了。梅長生閉著眼,不敢聽,不敢看,不知過去多久。
一縷幽淡的佛香出現在他身側。
梅長生一寸寸崩直脊背,睜開那雙赤黑無邊的瞳眸。
轉頭直視法染,一字字咬著,“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藥?”
“阿彌陀佛。”法染的目光輕飄飄落在他心口處,佛相端嚴,慈悲微笑:“大約,是一位檀越的後悔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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